在这个诺大的花厅中,众人分主宾而坐。
林然是这个宅子的主人,又是当年金榜第一名,更是位居正三品的顺天府尹,自然是当仁不让地坐在主座之上。
杨富田等人则是按着榜次的高低而坐,张伟原本是有资格坐到次座,但他直接给拒绝了,仍然选择坐在原本属于他的座位上。
此刻聊到正事,大家都是纷纷停下筷子,或是认真倾听,或是参与讨论。
“兴德兄,只要我林若愚没有倒下,有朝一日定然会洗清这帮蛆虫!”
这句话说得义正严辞,虽然这是林然对孙振刚所说的话,但这番话亦是落到了众人的心底,甚至引发了一种共鸣。
在当下的朝堂中,林然跟着那些一心谋求私利的官员不同,无疑是一个真正想着做实事的官员。
“师兄,我知道若是进行妥协,湖广地区的盐价会低一些,但吾辈读书人岂能坐观那帮盐商祸国殃民?虽然在下职卑言微,但定会全力支持师兄,助师兄革除朝弊。”孙振刚早已经将盐政的问题看得透彻,显得言真意切地回应道。
肖季年等人亦是充满着正气,先是相互地交流了一下眼神,当即义无反顾地跟着附和道:“我等愿助师兄革除朝弊!”
在当下的大明朝,非翰林不入阁,这早已然成为了常例。在他们这么多同年中,亦只有林然还有机会入阁,其他人顶多是官至尚书。
只是想要真正做出一番大事业,想要清除盐政等弊病,这个重担恐怕只能落到林然的肩上,由他去完成这个利国利民的壮举。
林然年仅二十一周岁,是货真价实的翰林院出身,现在已然官居正三品的顺天府尹,而开海和整理盐政亦由他提出,种种的就象早已经证明他便是天选之人。
“大明现在的弊病丛丛,想要清除盐弊不易,想要革除朝堂种种弊病更难。今后若有诸位鼎力相助,咱们能够同心协力共度难关,我相信咱们戊午科学子终能做出一番利国利民之事。”林然面对着众同年殷切的目光,便是进行拱手回应道。
整顿盐政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可能仅凭他一个人便能够轻松完成。
昔日刘瑾可谓是权倾朝野,只是当他推动整顿军屯之时,却遭到既得益群体的疯狂反噬。两淮盐商及背后的势力并不弱,现在又跟首辅徐阶沆瀣一气,这必将是一场持久的斗争。
虽然这一次取得了一场小胜利,但离达到整顿盐政的目标还很远,所以他们当下不仅要谨防徐党或两淮盐财的反扑,更要紧密地抱成团。
林然很清楚地记得前世的一句话:一个团体是否有战力力,不仅是要有利益的相连,更需要拥有一个共同的奋斗目标。
若是能够组成这样的团体,一些团体成员会为了奋斗目标甘愿自我牺牲,且他们至死都会认为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他刚刚安抚孙振刚,此刻又说出这番“掏心窝”的话,既是要收拢人心,又是要为大家规矩着更加清晰的奋斗目标。
林然高高地端起酒杯,又是趁热打铁地大声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来,我们共饮一杯,以革除朝弊为己任!”
“以革除朝弊为己任!”
肖季年等人的眼睛绽放出亮光,高高地举起酒杯地大声地附和道。
却不管今后如何,他们在这一刻已然是更紧密地凝结到一起。在酒杯相撞之时,他们有了更清晰的奋斗目标,彼此亦是越来越像是志同道合的同志。
大明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科举出身,由于经过了圣贤书的教化,实质一开始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士子,都是想要为这国家做一些实事。
只是当他们正式进到官场后,这个梦当即便会破灭。他们很快便会面临着残忍的抉择,要么游离于权力之心之外,要么同流合污。
像被后世定为大奸臣的严嵩,在见识官场的黑幕后,返回分宜呆了十年。徐阶更是由于年轻气盛顶撞了张璁,从风光无限的翰林编修外放地方担任一个小小的推官。张居正亦是一度逃离官场,在各地游玩了三年多。
肖季年等人自然是血性士子,而他们很幸运地遇上了好老师吴山,故而还能保持着一些热血。现在横空出世的林然更是成功地唤醒了他们当初的追求,并给他们列出了一个共同奋斗的目标。
酒席的气氛不错,大家喝过酒后,个个都显得斗志高昂。
龙池中是一个很理性的人,侍到慢慢冷静下来后,却是挑明形势地道:“经过这么一闹,徐党那边恐怕要视我们为眼中钉了!”
他之所以这么说,自然不是要打退堂鼓,而是想要指明他们当前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大家一起商量着如此度过这个难关。
“怕个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孙振刚放下酒杯,显得浑然不在意地大声道。
墨飞的话向来不多,亦是不在意地说道:“我们本来就不受他们待见!”
“绕了一圈,还是回到明年京察的问题上了!”杨富田看出众人的心思,当即便是点破道。
虽然他们在这一次围绕盐政的争斗上,算是小胜了一场,但对他们的处境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善。特别离明年京察越来越近,他们的处境会越来越糟糕。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纷纷望向了林然,林然已经成为这个团体的绝对首领。
龙池中显得有些心急,对着正在喝酒的林然直接询问道:“师兄,你前些时日跟李春芳见了面吧?你以为李春芳这人如何?”
经吏部主事周幼清的提示,林然借着参加喜宴的机会,很巧妙地跟着吏部左侍郎李春芳撞了面。
林然将酒杯放下,苦笑地摇了摇头道:“我跟李侍郎确实是见了面,但那里终究是公众场所,且时间上亦有些敏感,我们并没有谈及实质性的东西。”顿了顿,又是望着众人接着说道:“我觉得李侍郎是一个正派的官员,且对开海的事情显得很有兴趣,近期我会正式到他府上造访!”
杨富田听到这一番话,亦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目前的形势虽然很糟糕,但他们却并不是全然没有胜算。特别徐阶固然是首辅,但他终究不是深得圣上恩宠的严嵩,现在还做不到只手遮天。
“老师真要将翰林学士的位置让给严讷了?”周幼清吃了一枚茴香豆,显得好奇地询问道。
龙池中等人太多并不知情,亦是纷纷望向林然。
“不错!”林然很是坦然地点了点头道。
“这分明就是要夺走《谈古论今》,也太欺负人了!”孙振刚的眉头蹙起,当即指责道。
“老师以户部尚书兼翰林学士,确实有令人诟病的地方!”龙池中显得中允地说道。
“什么诟病,分明就是要谋《谈古论今》的主编权!”孙振刚端起酒杯愤愤地指责,接着希冀地望向林然道:“师兄,此事能不能争一争?”
“这事是争不过的,《谈古论今》的威力太多,徐阶不可能允许我们揣在手里!”林然很肯定地摇头,看着孙振刚等人脸上露出沮丧的表情,当即又是充满信心地说道:“大家其实不需要过于担心!我不会让大家一直被动挨打的,更不可能到明年之事没有筹备,虽然我不一定能够成功,但定然会尽力为大家谋求一条好去路!”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大家对林然是越来越有信心。不仅是智谋,还是对时局的判断,都已然是一位极度成熟的政治家。
听着林然有筹谋,肖季年等人纷纷点头。退一万步来说,纵使他们真被外放了,只要林然能够一直身居朝堂中,那他们仍然还能够重返朝堂。
终究而言,他们选择走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很多人都有了“受苦”的决心。
侍到下午时分,杨富田等人纷纷选择告辞,相约下一个休沐日再聚。
林然跟着以往一般,将众同年送到门口,并目送着他们乘坐马车离开。只是看着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在胡同口,他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身处于这个朝堂中,明明做的事情并不多,但却感觉比担任雷州知府和广州知府要累上百倍,已然开始理解吴山为何总是敛着一张苦瓜脸。
他正想要回到宅子里面,却看到虎妞走进了这条胡同,身后还跟着阿丽和沈姨等人。看着虎妞紧张兮兮的模样,似乎又搜罗到了一件宝贝。
自从上次从宫里回来后,虎妞仿佛换了一个人般,竟然在京城主动开始寻宝。且每次得到宝贝后,她都很慷慨地献宝给嘉靖,当下已然是一个小红人。
在七月剩余的日子里,朝堂显得很安静。
关于盐政的斗争,不论双方是不甘还是愤怒,已然是要暂告一段落了。左副都御史董威前往淮南整顿盐政,一切都要等到结果出炉。
当然,平静永远只属于表面,但底下永远都是暗流汹涌。
严嵩在返乡的途中,却不知是不甘心于失败,还是对嘉靖确实有着深深的思念之情,亦是时不时地给嘉靖写些书信。
嘉靖收到这些书信后,却难免回忆起昔日的往往。纵使先前严嵩有万般不好,但严嵩现在已经归乡了,自然是要想起严嵩昔日种种的好。
嘉靖和严嵩有着二十多年的君臣情份,且严嵩几乎是住在西苑之中,二人实质已经超越了君臣,更像是一对多年的老友。
亦是如此,嘉靖慷慨地严嵩给予了一些恩赐,还给他回了一封亲笔的书信。
严党在得知这些事情后,京城呼吁严嵩归来的声音陆续出现,频频地抨击着当前的朝政弊病,就差直接指责徐阶无能了。
却不怪严党突然如此激动,更是提出这般令人匪夷所思的建议,实质这种事是有过先例。
在嘉靖朝,首辅卸任后,再重回首辅的宝座,这并非是不可想象之事。前任首辅张璁和夏言,此二人都是卸职再重返。
严嵩昔日便是经过这种折磨,接任夏言的位置后,本以为成为大明至高无上的首辅。没过多久,嘉靖却是突然变卦,将夏言又给召了回来,严嵩只好怏怏地让出首辅之位。
现在严党正在面临着徐阶的清算,有消息灵通之士,知道徐党正在搜罗着他们的罪证,打算寻找合适的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正是如此,严党的成员不论是为了报答昔日严嵩提携的恩情,还是仅仅为了一个自保,他们都需要呼吁严嵩重返朝堂。
严党在朝堂的势力早已经是根深蒂固,哪怕是经历徐阶的一轮清洗,但仍然是保留着不容小窥的力量,因而呼吁的声音并不弱。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其效果远远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甚至宫里都没有半点反应。
在这一件事上,却是体现出了徐阶作为精明政客的一面。
徐阶在上任之初,便是直接将权力进行下放,并建议皇上广开了言路,从而用实际行动笼络了朝堂的重臣和很多言官。
当政后,他并没有急于推出措施,故而没有让人挑出毛病的地方,甚至还“顺应民意”地整顿盐政,已经被很多人视为贤相。
现在不希望严党回来的,不仅仅是徐阶,还有非严党的朝廷重臣以及掌控言路的言官们。
在这种大环境中,严党的声音注定是被大流所淹没。且他们恐怕是选择性遗忘,严世蕃已经坐实了罪臣的身份,严嵩头顶着“溺爱严子”的声名,又岂能轻易归来呢?
这一个闹剧终究没有闹起来,严党的气数是走到了尽头,整个朝堂总体显得很是和谐。
吴山对于党争并不热衷,随着夏粮陆续运往京城,他亦是兢兢业业地开展本职工作,所有精力都放到了户部衙门的事务上。
反观林然更要积极一些,却是频频地前往城南拜访了一些朝廷大佬,已然是在为明年的京察做准备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