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垂拱殿后,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身体有了明显的松懈变化,回想起殿中刘皇帝那番训话,都有种惊魂后的解脱感。
他们这批人,不是所有人都像张齐贤这般,过去曾荣幸地与刘皇帝有过交流, 然甫一经历,直觉圣心难测,天威难犯。
并不知道其他面圣听宣的人是怎样的感受,反正他们是大感惊悚,互相张望了几眼,在这宫室之中, 却更加不敢多言,以免失言冒犯,但有好几个人,都下意识地在官袍上蹭了蹭手,那手心,都是汗渍。
倒是赵普,澹然而视,一改在刘皇帝面前的卑敬,显得很平静,在这些人眼中,这便是大汉宰相的风度了,这也是相权带来的底气了。
与随来的中枢属吏交待了几句, 令其引这些新晋官员前往宾馆歇息,只待最后的手续办完,制命下达, 便可领命前往各地赴任了。
不过, 张齐贤却被单独留下了, 在其他人或惊疑、或艳羡的目光中, 陪同赵普, 前往政事堂。
政事堂,再是威严大气, 对于刘皇帝而言,也只是个随意进出的门房罢了。但于公卿重臣们,却是权力的象征,地位的体现,往往带有几分敬畏。
而于天下绝大多数官僚而言,更是神秘庄严,令人生畏的同时,也无限向往。哪怕有当年在京中观政的经历,此番也张齐贤首次踏足这个大汉的政治权力中枢。
耸峙的楼宇,大气的厅堂,也令张齐贤有些心驰神往。当然,不似在垂拱殿时那般压抑,但心中的敬畏感却半点不减,甚至犹有过之。
垂拱殿那边,让人敬畏的是刘皇帝,但那对于普天之下的官僚而言,都是很遥远的, 而这座广政殿, 这政事堂,却是治国务, 管理天下官吏百姓的,是更为真切地掌握着天下官僚仕途前景的机构。
进堂,入房,落座,奉茶,张齐贤毕恭毕敬,一丝不苟,目不斜视,连落座,都紧绷着腰臀。虽然心中同样带有一丝疑问与好奇,但张齐贤很好地掩饰住了,只是静静地等待赵普示下。
赵普呢,自然也默默地观察着他的表现,心中还是比较满意的。饮了口热茶,赵普看着张齐贤,微笑道:“师亮不愧是朝廷后起之俊杰,就冲这份涵养与气度,就胜过天下绝大多数官员!”
“相公谬赞了!下官实不敢当,朝廷人才辈出,张齐贤何足为道?”张齐贤表示谦虚。
赵普摇了摇头,道:“你不必过谦,你的履历,我是仔细研究过的,包括你入仕前的经历,仅拦驾献策,便是一段佳话,至今思之,也不免赞叹!”
张齐贤顿时想说什么,被赵普止住了:“或许当年是一时激昂,莽撞从事,但也可见,你是一个有志向的人!
而后苦读历练,进士及第,更证明,你是个可造之才。衡水任上,更是出类拔萃,北伐期间,举国同力,衡水地处河北腹地,并非边陲前线,但却因你的作为而扬名,受到上官的赞赏,甚至得入天听!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谦虚,吏部选才举官,可不是冲着你这份谦慎,没有实在的政绩作为,这一批升迁的官吏中,未必有理!”
赵普都这般说了,张齐贤也不再故作谦辞了,起身拱手道:“此幸得朝廷的培养与信任,不敢居功!”
“师亮你入仕至今,也快有五年了吧!”言谈几句,赵普的态度也变得亲切了几分,连称呼都呼表字了。
张齐贤也感受到了,不明其意的情况下,保持着恭谨,应道:“正是!”
赵普老脸上露出少许的赞叹,感慨道:“虽是进士出身,但五年的时间,便拜一州之任,这样的提拔速度,在如今的大汉,实在少见!即便是乾右年早期,这也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在当朝之中,比你更突出的,怕是只有前西京尹广阳伯赵匡义了!”赵普悠悠叹道,语气中带有一丝异样。
要说赵匡义,二十六岁便是州府主官,二十九岁任安南道,三十三岁则官拜洛阳府,可谓升迁飞速了。
若不是去年那场风波,恐怕用不了几年,政事堂都会有他的位置了。当然,人家出身高,入仕的时间也早,能力更是出众,倒也没有引起过多的嫉妒。
张齐贤则不然,听此言,顿时也表示道:“下官,岂敢同赵广阳相提并论!”
赵普摇了摇头,注视着张齐贤,道:“此番升迁任职后,你张师亮,恐怕就要为朝野所瞩目了!”
听此言,张齐贤心中也不由一紧,表情显得有些凝重。事实上,对于此番晋升,他心中也是有所疑问的。
迎着赵普的目光,略微斟酌了下,拱手请教道:“相公!此番下官得召还朝述职新任,心中实在亦有疑惑,下官自省,略有穷才,薄有小绩,却也不至遽然擢拔,委以一州之职,虽幸得看重,然实感惶恐!”
“你能有这份持重,不为高升所惑,而失本心,可称难得了!”赵普嘴角挂着些笑意:“人之际遇,总是难言,老夫当年,就曾蹉跎十数年,而立之后,方才托闭刘公幕后为吏,年三十三,方才受荐,简拔于陛下!
你能有今日的成就,尽职努力,乃是基础,得贵人提拔,鲤越龙门,平步青云,便是福运!这等际遇,就是老夫,也不免羡慕啊!”
张齐贤自然是聪明人,赵普这番感慨,明显意有所指,联系前后,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太子刘旸的身影,适才在垂拱殿前那道极具内涵的眼神也格外清晰了。
难免心血来潮,但张齐贤面上还是尽量稳住,更不会自鸣得意地把太子挂到嘴上,只是以一个谦怀的姿态表示道:“还有赖相公之提携,下官深感荣幸!”
再度摆了摆手,赵普道:“老夫也就明言了,以你的才干、履历、成绩,提拔州府之任,是早晚的事。若是晚上几年,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此番破格提拔,自然不是无的放失!”
听此言,张齐贤顿时精神一振,拱手道:“还请相公赐教!”
“对于兖州,你了解多少?上任之后,可有施政的思路?”赵普话题一转,问道,似乎有考校的意思。
张齐贤则琢磨了下,回道:“兖州中原腹境,河南大州,地辖七县,人口众多,汶、泗二水横贯,又是文化之乡,下官到任之后,当简政安民,养育百姓,同时,提倡教化,发扬圣人明德......”
“这些场面上的话,就不要说了!”听其答桉,赵普似乎有些不满意,摆摆手,利落地说道。
见状,张齐贤脸色也不禁变,凝眉思索一会儿,拱手道:“下官尚未到任,难以因地制宜,却也无话可说!”
见他一脸坦然,赵普笑了笑,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这么多官员,老夫独留你面议,自有缘由,让你赴兖州之任,也自有道理!”
“还请相公示下!”赵普这么说,张齐贤反而有所释然,表情微肃,郑重地道。
“你方才谈及兖州情况,有一点没有提!”赵普也变得严肃:“兖州北境,有一山,名为泰山!”
骤闻此言,张齐贤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两眼微亮,道:“相公的意思是?”
“恰如你所想!”赵普颔首,郑重地对他道:“而今天下太平安宁,此皆陛下文治武功之德,虽则尚未定议,但是早晚之事!”
张齐贤迎合地点点头,而后有些受宠若惊地道:“相公以如此重任相托,下官不胜惶恐啊!”
赵普却很澹定地说:“观你衡水之任,驾驭僚属,调用民力,都堪称得心应手。一州虽不比一县,但老夫以为,你还是堪当此任的!”
“你到任之后,便要着手兖州当地各方面的准备,这也是你最主要的任务!”赵普又道,语气中有种不容拒绝。
张齐贤也不再矫情,起身恭拜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