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杰一直有个猜想,那就是在后金有高级卧底,或是直属镇抚司直接指挥,甚至是皇帝亲自过问。
而万岁所透露的刘爱塔可能反正的消息,也正是这个高级卧底传回来的,或者是他在暗中做的工作。
所以,对于金生魁所说的有秘事,要面见登莱巡抚袁可立,杨杰很自然地想到了一直惦记谋划的、皇帝交代的任务。
当然,现在他还不能确定,也没轻易动刑审讯。万一真是高级卧底,岂不是要得罪人?
审视着金生魁良久,杨杰沉声说道:“袁大人固然是帝师,位高言重,但杨某乃镇抚司派驻此地的锦衣卫千户,亦是能直达天听的人物。你若真有秘事,便请相告。如是为保命而谎言相欺......”
听着杨杰发出的冷哼,金生魁垂下头,思虑良久,还是决定全说出来。
一来是杨杰的身份,锦衣卫千户,坐镇此地,那就相当于皇帝的耳目,能上达天听不是吹嘘。
其次则是落到这个地步,想不说,逼得人家细搜刑讯,一样保不住秘密。
金生魁抬起头,拱手道:“杨大人既如此说,小人岂敢不说出实情?之前言辞闪烁,实是有难言之隐,还望杨大人多多见谅。”
杨杰的脸上又恢复到了人畜无害的笑意,淡淡地说道:“某明白。想通过袁大人得到什么保证或承诺嘛。但在某这里也是一样,兴许比袁大人更能令人信服。”
金生魁点了点头,向杨杰借了把小刀,将鞋底割开,包着油纸的书信便藏于此。
杨杰抿了下嘴角,这种小儿科的秘藏,对于他来说,根本没有躲过的可能。别说藏在鞋底,就是藏在肉里皮下,也能给你挖出来。
但接下来,却是金生魁的惊讶。
面前的这位锦衣卫千户只是刚看信时露出有些震惊的神情,但很快就恢复了神态,好象他早就有所预料似的。
其实,金生魁并没有全猜对。杨杰起初的震惊是因为皇帝交代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尽管他一直有些将信将疑。
至于之后的早有预料,那倒是真实的反应。
杨杰确实早就领到了任务,他还知道,登、津、辽镇,乃至东江镇,皇帝都安排了后备力量随时待命调拔,也正是为了策应刘爱塔的南三卫反正。
表面上看起来这样提前布置,安排周细,会令人震惊。但杨杰已经先入为主,认为这都是高级卧底的功劳,也就没那么惊讶了。
看过书信后,杨杰沉思半晌,又向金生魁询问复、盖等州的情况,结合着他打探到的情报作着比较。
终于问询完毕,杨杰也得出了初步的判断。金生魁说的不是假话,但刘爱塔的反正是否真实可靠,他不好轻下结论。
可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上报万岁,由万岁定夺。既然有高级卧底,是真是假,由镇抚司或万岁亲自决定就行了。
想到这里,杨杰突然心中一惊。难道这个高级卧底是由万岁亲自掌握,否则怎么会由自己直接密奏,而不是走镇抚司?
压下心中疑惑,杨杰又若有所思地看了金生魁一眼,脸上恢复了笑眯眯的表情,客气地说道:“金先生是暂住几日,还是先回去,咱们约个时间地点再联络?”
金生魁拱手道:“小人临行前已然安排妥当,十天半月不回,亦是无妨。”
杨杰点了点头,说道:“这样便好,省得来回折腾。嗯,半月时间也差不多够了,金先生便安心住下吧!”
说着,他安排了随行人员,便转身而去。
...........……
皮岛。
李倧基本稳定了局势,便立刻派出了奏请使李庆全前往明廷请封。
李庆全先至皮岛,拜见毛文龙,陈述朝鲜政变经过,自然是美化李倧,贬低李珲。李倧也极聪明,知道现在明廷最为意的是建奴,便给李珲安上了“通奴”的罪名。
要说李珲“通奴”,也不算全冤枉他。对于建奴,他采取的是不激怒、不交结的策略,与努尔哈赤确有少量书信来往。
如果从朝鲜的实力出发,这种策略是明智的,避免了建奴对朝鲜发动攻击;但从明廷来说,作为大明的属国,却是肯定不会接受的。
李倧不仅给李珲安上“通奴”罪名,还表示出了改弦更张的热情,甚至“亲提大兵,剿攻东虏”。
对于这种积极的表示,谁都知道是嘴上说得漂亮,根本不可能实现。但人家能说出这话,能表示出这样的心意,就很不错,比李珲要强得多。
而且,奏请使李庆全能空着爪子来嘛,不仅给东江军带来了一批粮草,还携带着不少金银财宝,准备贿赂明朝官员,完成请封大事,以使李倧能名正言顺当上朝鲜国王。
这样的举动又比李珲高明了不少,李珲可是不情不愿地,还老嫌东江军对建奴的袭扰,给朝鲜惹来了很多麻烦。
毛文龙早有倾向,包括苟真怀等人也是如此。只要有利于东江军,有利于攻灭建奴,都是姓李的,谁管他是反正,还是篡位。
但毛文龙多奸滑,拖延了数日,待李庆全又拿出不少财物,才召他来,当面说出决定:“某与苟将军商议已毕,会向朝廷上奏,说明朝鲜情况,以及新王继位的真相。”
抬手阻住了李庆全要施礼道谢的举动,毛文龙继续说道:“我等为新王向朝廷说明原委,是为灭奴大计着想。但此事能否成功,登莱巡抚袁大人,亦是关键。”
李庆全用力点头,谦卑地拱手,说道:“多谢毛大帅指教。吾王亦知袁大人乃帝师,位高权重,在天朝皇帝那里说的话极有分量。”
“知道就好。”毛文龙沉吟了一下,说道:“就现下而言,袁大人的主张可不利于你国。去到登莱拜见,你可要好自为之。”
李庆全苦笑了一下,颌首道:“相信袁大人了解情况后,与毛大帅一样,都会顾全大局,不会固执己见。”
毛文龙笑了笑,不对袁可立做评价,转而向京师方向拱了拱手,说道:“万岁英明神武,你若在袁大人那里碰壁,到了京师好生陈说,事情也有转圜之机。”
李庆全连连点头,也是谦卑景仰地拱手道:“天朝皇帝英明,定会与我国作主。”
其实,毛文龙也不知道皇帝的倾向,但从一年多来的施政和行为来看,肯定不是迂腐之辈。今年又是万岁定下的反攻之年,破坏大局想必是不可能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毛文龙便送走李庆全,并安排水师大船送他去登莱。
按照大明和藩属国的关系,袁可立持节铖,既节制东江,对朝鲜也有很大的权力。
所以,奏请使李庆全得按程序来,先通过毛文龙说好话,再争取袁可立的支持。等到了大明京城再走些门路,请封之事也差不多就完成了。
李庆全等人乘坐水师大船,怀着忐忑心情来到了登州城外的庙岛。
袁老师得到传报,心中来气,吩咐下去,不准朝鲜使者进水城门,并检查朝鲜人所携军器,尽收贮船中,不准随身携带。
吃了闭门羹的朝鲜使者只能静候袁老爷消气,在庙岛老老实实地等着。
朝鲜使团的书状官李民宬也是个奇葩,不仅不郁闷担心,还观望登州水城门胜景,生动形象地描述了一番。
“水城门乃外北城舟楫出入之门也,粉郭矗立,水漱城趾。飞阁据增厓,俯临沧海,实一胜槩也。”
所被软禁之地的庙岛,在李民宬眼中也是美不胜收,“峰恋萦于,围抱左右。其间沙汀横亘数十里……峰顶通望处,逐设烟墩。屯田农幕,处处相望。商船战舰之抛泊近岸者,不知其数。”
别说,这个家伙还是很有文化素养的。起码,大明皇帝朱由校是自愧不如。
晾了朝鲜使者三天,袁老师才接见了朝鲜国使团。主使李庆全异常恭敬,态度谦卑,拜了再拜,口称老爷,才向袁老师“呈申文”递交国书。
袁老师面沉似水,神情并没有因使团的礼数和态度而有所变化,马上就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国旧王尚在吗?”
李庆全赶忙躬身答道:“小国旧王安在。”
袁老师鼻中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问道:“旧王有子吗?在哪里?”
“有一子,现与旧王同住一起。”
“听说旧王已死,尔等敢虚言相欺?”袁可立目光咄咄,直视李庆全。
李庆全连忙辩解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望大人勿信谣传,亦可派人入小国查察究竟。”
袁可立看李庆全不似作伪,不由得沉吟了一下,说道:“然动兵却是真的,难道还是旧王自己退位不成?”
李庆全解释道:“旧王失德,方有此变。详情皆在申文中,老爷阅看后便可详细了解。现我国大小臣民,皆推戴新君。又有昭敬王妃令新王权署国事,乃天命人归,从容正位。”
袁可立心中无奈,知道现在出兵干涉有些晚了,但还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你国已经安定?”
“反正之日,市不易肆,朝野晏然。且总镇毛帅驻扎敝邦,如有可疑之处,又岂有掩护小邦,欺瞒朝廷之理?”
李庆全也不傻,早就商议多次,统一了口径,更不能给天朝兴兵问罪的借口。抬出毛文龙,也是委婉告诉袁可立,东江镇是倾向于俺们的。
袁可立垂下眼帘,思虑半晌,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本官知道了,尔等可暂退候命。”
李庆全等人躬身再拜,恭谨地退了下去。
袁可立目送使者退去,拿起申文和国书阅看一番,不由得摇头叹息。他知道事已至此,从大局出发,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登镇总兵张可大随在袁可立身旁,见袁大人心有不甘,不由得开口说道:“东江镇正袭扰建奴,恐是难以抽兵。登镇倒还有两协人马,可前往援助。”
袁可立再度摇头,缓缓说道:“今观来文,其效顺之诚,既不异于畴昔。优待之礼,应不减于从前。万岁平辽心切,本官为圣上分忧,从大局出发,亦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平辽心切?!张可大对这个评语有些疑惑,他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哪里知道朱由校已经把五年平辽的目标,告知了袁老师。
袁可立向京师方向拱了拱手,说道:“本官当上奏万岁,请正词质责之,以济师助剿为券。这样的话,也不会让万岁为难。”
廷议纷扰,皇帝迟迟未作决断,袁可立认为是因为他的原因。如果他退一步,皇帝也就好做,十有**会为了尽快平辽,而承认李倧继位的正统性。
苦笑了一下,袁可立起身道:“本官这便去写奏疏,赶在朝鲜使者到京前上呈御览。”
张可大躬身相送,到了厅堂门口,又请示道:“两协人马已经候命多时,不知何时才有调动?”
袁可立停下脚步,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此乃皇命,你要耐心等待。”
张可大心中一惊,赶忙答应道:“卑职遵命。”
对于这两个协的人马随时待命出发,张可大很是不解。可一听到是皇命,他也就不敢多问。
………………….
朝鲜更换国主,本来是国家的内政。但却要跑到中国来解释游说,以求得大明的承认,在朱由校的思维来看,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而就在朝鲜使团刚刚离开登州、前往京城时,毛文龙、苟真怀的密奏也送到了朱由校的御案上。
在毛文龙、苟真怀看来是很严重的问题,在袁可立等文官看来涉及到纲常伦理的大事大非,朱由校却有些不太在意。
从实用主义的思维出发,平辽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只要有利于尽快达到这个目的,还跟人家的内政较什么真呀!
当然,借着这个机会,把朝鲜变成铁杆小弟,成为封锁围困建奴的可靠一环,在表面上就必须做出廷议纷纷,难以决断的样子。
袁可立的义正言辞,则更有利于实现朱由校的目的。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师生二人并没有商议,却自然而然地演了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