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呆呆地坐在那里,直等到赵志刚进来,才醒悟过来,张晨问:“你看我是不是退步了?”
赵志刚被张晨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莫名其妙,赵志刚问:“你说什么?”
“赵志刚,我问你,我是不是退步了?”张晨说,“是不是已经不再像是刚开始的时候,那么努力了?”
赵志刚想了想,和张晨说:“不是,你是更像老板了。”
“哦,怎么说?”张晨问。
“你现在到厂里来,就是这样,东看看西看看,转一圈然后走了,好像就是来完成你老板的任务的,不了解你的新工人都问老工人,我们老板是不是很神气,老工人和他们说,才没有,老板人很好的,以前还经常烧菜给我们吃,和我们一起干活,新工人都不相信。”
赵志刚说着,张晨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工厂里,怎么感觉冰火两重天,有很亲热地叫着自己老板的,张晨回过头去,看到的肯定是老工人,张晨也能叫出她或他的名字,会站住或者走过去,和她或他开一两句玩笑。
还有很多的工人,看到他就绕着走,他去食堂吃饭,坐下来,边上都是工人,有工人会端着碗,坐到他对面来,问他,自己家里带来的辣酱,老板你要不要?
一听这话,张晨就知道是老工人,张晨以前吃饭,是会到处要辣酱吃的,谁家里带来的辣酱好吃,张晨还会直接叫她,快点快点,快去把你辣酱拿点给我吃吃。
还有工人看到他,就赶紧转过头去,当没看到,或者埋下头,匆匆吃自己的,有时候张晨还感觉到奇怪,原来,自己在工人眼里,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差别。
“还有呢?”张晨问赵志刚。
“还有就是,你现在在厂里,看到生产任务再急,你好像也不急了,原来你在厂里,看到后道忙,你会去帮忙包装,没人订扣子,你自己会坐到钉扣机前面去,到裁床,拉布的人不够,你会去帮忙拉布,反正活很紧张的时候,你会一直到这批活干完,才放心地离开。”
“好还是不好?”张晨问。
“也好也不好,好是你和工人的距离拉近了。”
赵志刚说,张晨想起了那天和小武一起吃饭时,刘立杆说起的那个吴起的故事,这么说自己那时候像个吴起。
“不好是,感觉有些太随便了,工人都不怕你,不像个老板,现在新工人都怕你,你要是在哪个工人身后站着,看她干活,那工人心里会慌,会做错。”
赵志刚说,张晨想到,自己现在更像个帝王,有威严了,或者说是,像“宁见阎王,莫碰老王”,以治军纪律严明著称的王耀武,但是不是徒有其表的王耀武,张晨自己也不知道。
“你再说说,我现在怎么样?”张晨和赵志刚说。
“现在,你只会问问,然后说抓紧抓紧,你自己就回办公室了,过了一会,你有什么事,就走了,好像这批活,即使赶不出来,也没有关系。”赵志刚说。
“你他妈的,我那是对你信任,知道你肯定会赶出来的。”张晨骂道。
“是也不是,其实,你在厂里,就是坐不住,你算算你现在在厂里的时间,是不是越来越少了?”
张晨哑口无言,他想辩解说,自己原来住在这边上,当然在这里时间多,又想辩解,原来设计中心在这里,自己当然在这里时间多。
但张晨什么都没有说,他觉得自己说什么,理由都是苍白的,赵志刚至少有一句戳中了他的要害,那就是说他在厂里坐不住。
这个,还真是这样,很多时候,明明体育场路也没有什么事,但张晨就是会从三堡急急往那边赶,就是没事,他好像坐也愿意坐在那边的办公室。
再算算时间,也还真是这样,他现在在三堡厂里,很少有待过两个小时以上的,从最开始的整天泡在厂里,到后来每天晚上,肯定会待在厂里,再到每天一定要来厂里两次,一次,两天一次,现在基本是三四天来一次。
不过,说实话,张晨感到,现在让他每天来一次厂里,在这里坐几个小时,那也只是坐而已,他还真的没有什么事,厂里一切正常,越正常的企业,好像越不需要老板,只有那种天天到处出问题的企业,才需要老板亲赴火线,四处灭火。
是不是这样,张晨也不知道。
“那你说说,到底哪样好?”张晨有点糊涂了,问赵志刚。
赵志刚叹了口气说:“工厂大了,再让你像以前那样,也做不到,做到你也会累死,这里的事我会管的,管不好,你找我一个人问罪就是。”
“那我需要干什么?”
“你上点心就是。”
“上点心就是?什么意思。”
“你知不知道厂里现在生产任务很紧,到处都在催货?”赵志刚问。
“你他妈的,我要找你来,就是要谈这事。”
赵志刚嘻嘻笑着,哦,你准备谈什么?
“你是个死人啊,任务紧你不懂扩大生产,不会招人?”张晨骂道。
赵志刚不响,盯着他看,张晨被他看毛了,说,好好,我知道我和你说过,今年要严格控制招人,但这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而且,赵志刚,你他妈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是在招。
“招了二十多个而已。”赵志刚说,“都是老工人的亲戚,为了照顾他们才招的。”
“好好,那你说说,你现在为什么又不招了?”
“老板,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想什么想,说!”
“招人的事,我已经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了。”
“你给我打过电话了?”张晨奇道。
“一次你在喝酒,我打给你,和你说现在厂里任务很紧,你说知道了知道了,等我明天到厂里再说。”赵志刚说,“结果你过了两天才来,你来了,我不在,我回来了,你已经走了。”
这个电话,张晨彻底想不起来了。
“还有一次呢?”张晨问。
“还有一次,你在南京,我打你电话的时候,你和我说,好好,我回去就去厂里,我们商量这个事情。”赵志刚说。
这个电话,张晨依稀有些印象,赵志刚打来的时候,自己正看着外面的玄武湖,心里烦着呢。
“老板,你南京回来几天了?不知道我都在等你?你电话里要是和我说,你安排吧,我就开始招了,你和我说等你来商量,我不等你可以吗?我都已经准备你今天不来,我明天去体育场路找你了。”赵志刚说。
这他妈的,张晨明白了,赵志刚说让自己上点心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我那是口头禅,随口说说的?”张晨骂道。
“你是老板,你随口说说,在我这里就是圣旨,你不知道?”
赵志刚看了看张晨,张晨愣在那里,赵志刚笑道,不过,你放心吧,老板,我等不住了,已经下定决心先斩后奏,要杀要剐由你了,我昨天就通知下面工人,让他们通知他们的老乡亲戚,想来我们厂里的就抓紧机会来,今天傍晚,第一批就会到了。
老板,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商量招工的事了?赵志刚问。
赵志刚看着张晨乐,张晨骂道,你他妈的赵志刚,看我不军法处置。
赵志刚说:“好啊,那你先把军法拿出来,你有吗,老板?”
张晨又愣在了那里。
很多的事情,就这样悄悄地在起变化,你以为什么都没有变的时候,其实一切都在变,公司和工厂的规模,在慢慢地变大,你以为还是原来的那个工厂和公司,但是,你不管是到厂里,还是在下面市场,还是到店里,每一个地方的人你都已经认不全了。
新面孔越来越多,说明你的规模在越来越大。
不仅是公司和工厂的规模,人也在变,这是让张晨感到欣慰的,赵志刚不再是那个害羞的裁缝,葛玲现在也可以挑大梁了,而谭淑珍,更像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而不是那个站在樟树和桕子树之间,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剧团花旦了。
自己呢,用赵志刚的话说,是越来越像老板了,到底好还是不好,赵志刚说不清,张晨自己也想不清,吴起可以带兵打仗,屡战屡胜,王耀武也可以带兵打仗,屡战屡胜,到底谁的方法更好,张晨也想不清楚。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赵志刚说的,你要上点心,上点心的意思就是,想不清楚的时候也要去想,想的结果,可能还是不一定会把事想清楚,但在想的过程当中,你上心了,就会发现很多的问题。
谭大哥有一句话说的很好,他说哪个公司不是一条血路杀出来的,张晨觉得自己曾经是,自己夏天大太阳下,和赵志刚踩着三轮车,去王海鸟那里拉面料时,曾经是。
自己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比鸡还得起早,去赵志刚那里拿衣服,把一捆捆的衣服绑在自行车上,然后拼命往市场赶的时候,曾经是。
而现在,肯定不是,现在自己太舒适了,舒适的人是会杀出一条血路,还是会倒在路上……?
张晨开着车,一边开一边想着,“砰”地一声,他撞车了,前面红灯,他追尾了一辆金杯面包车,好在他到路口,已经下意识地减速了。
前面的司机和他都下了车,其他的车,从他们身边绕了过去。
前面的司机一脸怒容,下车很想好好理论理论的,没想到张晨看到他就摆了摆手说:
“我的错我的错,对不起,在想事,没有注意。”
司机的怒火顿时消了,嘀咕道:“开着车还想事,多危险,要是撞到人呢。”
“对对,你说的对,是我的错,开着车,就不应该胡思乱想。”
司机点点头,走过去看看自己的车,损失不大,好像就尾灯外面的有机玻璃撞碎了,他走回驾驶室,打开双跳,走回来看看,里面都没坏,就是外面有机玻璃灯罩破了。
“多少钱,我赔你。”张晨说。
司机想了想,说:“也不讹你,给四百吧。”
其实还是开高了,换个灯罩,一百来块够了,他等着张晨还会还价,把钱还到三百,他也可以接受,没想到张晨从屁股兜里,掏出钱包,拿了四百就递给他。
对方太爽快,司机倒怀疑了,问:“你是不是没有驾照,怕交警来啊?”
“有有,驾照在车上,我去拿给你看。”张晨赶紧说。
司机嘀咕了一句:“有没有关我屁事。”
他转身上车,启动车子走了,张晨弯腰从驾驶座中间的斗里,找出驾驶证,想了想,还把行驶证也找了出来,转过身,那辆车却已经不见了。
张晨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