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把车开到永城殡仪馆,进了大门,一直往里面开,穿过整个殡仪馆,继续朝后面的山坳里开去,直到一座石头的牌坊,上面写着“永城公墓”四个字,向南把车停在了牌坊前面的停车场。
向南和张向北说:“下车。”
七月的停车场,外面骄阳似火,向南说:“把后排座的伞拿上。”
张向北“噢”了一声,转过身去,伸手从后排座拿上伞,然后下车。
向南也下了车,她看到张向北正眯缝着眼睛,站在车旁朝四周张望,手里拿着伞,向南骂道:
“笨蛋,把伞打开啊。”
张向北赶紧把伞打开,走过来,把伞柄递给向南,向南白了他一眼,骂到:
“怎么,没帮女生撑过伞?”
张向北嘻嘻笑着,撑着伞,把伞荫遮向向南,向南靠了过来,说走吧,两个人一起朝山坳里面走。
盘山路紧贴着一边的山脚,两边的山很高,午后的阳光开始西斜,他们往里面走了四五分钟,山影已经把道路遮蔽,张向北收起了伞,气温虽然很高,但山谷里的风是阴凉的,两个人不停地流着汗,却没有闷热的感觉。
向南领着张向北,沿着一条石砌的阶梯开始上山,阶梯的两边,是两排香樟树,香樟树的后面,是一排排排列整齐的墓,他们往上爬了五六分钟,右转,沿着横通道往里面走,经过了一座座坟墓,一直走到冯老贵的墓前。
公墓里每一排坟墓的后面,都植着一排柏树,柏树不高,但因为一排排的坟墓是阶梯状的,后面的那排柏树,还是高过了他们的头顶。
他们站着的时候,脑袋暴露在阳光下面,半蹲下身子,人就在树荫里。
虽然这里的地面晒不到太阳,但却是滚烫的,张向北把手里的雨伞放在地上,和向南说,坐吧。
向南在雨伞上坐了下来,仰头看到张向北的上半身在阳光里,骂道:“笨蛋,你也蹲下。”
张向北在向南的边上刚刚蹲下,又站了起来,他走到前面路边,折了几片柏树枝,走回来放在向南的身边,然后也坐了下来。
张向北扭头看看冯老贵的墓碑,想起来了,又准备起身,向南问:“你干嘛?”
“我拜拜冯叔叔。”张向北说。
“坐下,别假惺惺了,你都不怎么认识他。”向南说,“你坐在这里,他看得到。”
“对不对,爸爸?”向南突然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好像边上真的有人似的,张向北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两个人坐在那里,看着下面的山谷,还有对面的山坡,这个山谷里所有的墓都在这面山上,对面的山背阴,风水不好,所以没有坟墓,只是一座荒山,也没有什么树木,阳光照在满山披的茅草上,闪着光晕,让那些草看上去好像是湿的。
山坳里的风是乱的,一会过来,一会过去,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可以听到对面茅草的一片沙沙声,还有身前身后的柏树,是哗哗的。
两个人身上的汗渐渐收走了,他们换了姿势,背靠着背坐着,向南叹了口气,她说:
“我爸爸真可怜。”
“怎么了?”张向北问。
“怪不得我妈,一直瞧不起我爸爸,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没见她给过我爸爸好脸色,我爸爸在家里说话,一只眼都要偷瞄着我妈的,就是这样小心,最后还是离婚了。”
向南说着,张向北不响,他想象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张向北没有经历过,他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知道爸爸妈妈很好,很恩爱,直到妈妈去世。
向南哼了一声,冷笑着:“不就是目的达到了,工作保住了,我也生下来了,还长大了,所以啊,用不到我爸爸了,他们这才离了婚,我敢保证,一定是我妈提出来的。”
张向北说:“姐姐,我觉得淑珍阿姨不是那样的人。”
“什么不是那样的人,就是,不然,你说我妈为什么看不起我爸?不仅我妈,我知道,连我外公和外婆,也看不起我爸爸。”
张向北本来想说,你外公外婆也看不起杆子叔叔,但听着向南的话有点冲,张向北就忍着,没有说。
就是连张晨都不知道,谭淑珍和冯老贵之所以形同陌路,变成了一张床上的两个陌生人,是因为谭淑珍发现,原来刘立杆写给自己的信,都是被冯老贵拦截了。
向南更不知道,她只能推导出是谭淑珍看不起冯老贵。
还有,冯老贵和谭淑珍离婚,还真的不是谭淑珍提出来的,而是那天晚上,黄玲花在街上大闹一阵之后,第二天冯老贵和谭淑珍提出来的。
“姐姐,你不接受杆子叔叔?”张向北问,“其实,我觉得杆子叔叔人也很好。”
“我接受什么,接受他是我爸爸?不是说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我爸爸,哼,要我接受什么?再说,他现在人在哪里,有人知道吗?”向南说,“我的爸爸只有一个,他去世了,被埋在了这里,我姓冯,不姓刘,我一辈子也不会改我的姓。”
向南说着眼眶红了,她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小时候,我爸爸每天晚上抱着我,站在窗口等我妈妈回来的情景,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是在我爸爸的怀里睡着的。”
向南说着流下了眼泪,她扭头看看边上冯老贵的墓碑,叫着:“爸爸,我真的很想你,每天晚上都想。”
向南呜呜地哭着,过了一会,她感觉到背后张向北的身体也在抽搐,她扭头看看,张向北已经泪流满面,向南奇怪了,问:
“张向北,我哭我的,你跟着哭什么?”
张向北说:“我也想我妈啊,小芳阿姨对我很好,她能和我爸在一起,我很开心,但是,但是……我还是很想我妈妈。”
向南心里一凛,她想起那一天在杭城市一医院的走廊上,他们看着隔离病房里,小昭阿姨已经走了,张晨叔叔还在给她画着手表,走廊里哭声一片,只有张向北没有哭,口罩上面的一双眼睛,死死地惊恐地盯着玻璃里面的病房。
向南记得自己当时抱着张向北哭,和他说:“姐姐永远都会对你好的。”
张向北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叫道:“可是姐姐,我还是想要妈妈啊!”
向南转过身,抱住了张向北,和他说:“张向北,没有关系,你还有姐姐,我还是会对你好的。”
张向北点着头说:“我知道姐姐,姐姐你要记住,你还有我。”
向南“嗯嗯”地点着头:“我记住了,张向北。”
两个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着,他们感觉,自己就是两个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孤儿,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相依为命。
……
张晨和谭淑珍决定在永城住一个晚上,再看看向南的反应。
当天傍晚,他们去高磡上看望了大家,高磡上的剧团宿舍已经造好,大家都搬进了新房,有人在阳台上看到张晨和谭淑珍到了,高喊了一声,大家都走出来,和他们打招呼,还有很多的人,一定要拉他们去家里坐坐。
他们先到了香香家里,香香和他们说:
“我们剧团,算是熬出头了,看看,得了奖,又分了新房,好事都让我们占全了,现在走出去,说我们是婺剧团的,胸脯都挺起来了,不像以前,人家问,都不好意思说。”
香香老公在边上说:“等到我们影剧院那大楼年底造好,搬进去,那就更神气了。”
香香叹了口气说:“唉,可惜,老贵没有福气。”
一声叹息,说得大家都沉默了。
到了吴老师家里,谭淑珍问吴老师:“南南在团里怎么样,她当团长,吴老师你要多帮帮她。”
“帮不了,也不用帮。”吴老师连忙摆手说,“这南南,就是和你一个模子出来的,把一个剧团,管的好得很,再说现在,都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们年纪大的,乐得清闲。”
吴师母在边上说:“对对,这个南南,连我们这些家属,都很佩服她,她和你说话,笑嘻嘻、细声细气的,就是说你不对,你听着也很舒服。”
“怎么,吴师母,你不会想到去她办公室哭了?”张晨开玩笑说。
“不哭不哭,现在笑都来不及,哭什么哭。”吴师母挥了一下手,笑着说。
从高磡上面下来,他们又去了浙西技校,去了向南的办公室,向南正和丁友松,还有几个年轻的乐师,在商量给《盗仙草》重新配乐的事情,张向北坐在一旁上网。
见他们进来,向南站起来和张晨说:“叔叔,现在的观众,已经不太那么喜欢看武戏了,我们就想把这《盗仙草》,修改一下。”
“增加文戏的部分?”张晨问。
向南说对。
张晨笑道:“现在的观众不喜欢看武戏,很正常,大家每天在看武打片枪战片,就这样翻几个跟斗,当然吸引不了他们,以前没有电视也没有电影的时候,观众看到一个跟斗从高台上下来,就觉得过瘾,现在,他们需要你们吊着威亚,在舞台上飞了。”
“对对,张总,我们还就是想,要加强文戏的部分,还要加威亚,在台上飞,白素贞和小青上昆仑山的时候,就像敦煌的飞天,那舞台效果多好。”丁友松说。
两个人离开向南的办公室,谭淑珍问张晨:
“张晨,你看这南南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她真的就这么平静地接受这件事。”
张晨说:“真的假的,反正事情已经摊开了,让她慢慢接受吧,时间会治愈一切。”
谭淑珍叹了口气,她说:“好吧,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