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圣元人为之后的赌约立下必胜的宣言时,秦人,或者说部分秦人,也在尽着自己的努力。
新湖酒楼会议厅,来自白夜城的名流显贵齐聚一堂。
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在这间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来回躲着步子,偌大的会场内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年迈的身躯洋溢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活力——如果不介意行走间浑身关节迸发的清脆声响。
而随着老人步伐的越发加快,那华美的衣衫和打理整齐的须发带来的高贵感也荡然无存,让人感觉这只是个回光返照的健身老大爷……而非服侍皇室多年的上等贵族胡华麟。
坐在会议桌旁的诸多贵族,或者露出同样焦虑不安的神态,或者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闭目冥思——其中还有极少数人发出轻微的齁声。
对于讲求仪态的贵族来说,这间会议室内的一切都可谓丑陋不堪,若是其中画面被泄露到外面,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主要是贵族们会联手行动起来,将目前蓬勃发展的报业媒体集团大力清洗一番。
但现在毕竟不是在意形象的时候了,经历连续两天的通宵会议后,在场的诸多贵族们能够维持基本的生理循环,没有上吐下泻等症状,已经殊为不易。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体能超凡的生化域魔道士。
胡华麟在会议室内绕了大约第一百圈后,终于忍不住伸出老迈的手掌在会议桌上用力一拍,顿时几个斜倚着靠背冥思的贵族被惊得当场摔了下去。
“还是没联系上殿下吗?!”
桌前一名冥想者擦拭了一下嘴角,慌忙答道:“信使已经到了南疆前线,但是……长公主殿下始终没有接见他。”
此言一出,会议室内顿时一片叹息声。
只有胡华麟仍不甘心:“殿下不见,他不会主动去找吗!”
那负责接头南疆的贵族为难道:“现在培养一个愿意去南疆的信使实在不容易,就这么毁了,以后再想联系殿下就很难了……”
“行了我知道了。”胡华麟不耐烦地打断,“所以你们的意思就是,我们这群深受皇室眷顾的重臣,平日里尽情享受着各种恩赐,关键时刻却要在这里眼睁睁看着皇室威严扫地?”
会议桌前的贵族们反应不一,有的面露惭色,也有的翘起冷笑。
享受恩赐?秦国皇室的确没有小气刻薄的名声,但再怎么大方慷慨,皇室的恩赐总归是有极限的,蛋糕就只有这么大,有的人分多了,其他人自然就要少分一些。
胡华麟作为皇室宠臣,手里的蛋糕分量极重,他尽忠皇室算是天经地义,可还有很多人只是手捧着残羹剩饭,可没那个精神头学他一般天天回光返照!
何况什么叫“眼睁睁看着皇室威严扫地”?你说威严扫地就威严扫地了?长公主殿下在南疆开疆扩土不知多威风,怎么就威严扫地了?不就是这两天的会议被红山人主导了么?但红山人也是秦人啊,有必要把彼此分那么清楚吗?为此还专门召集白夜集会,真不愧是皇室最忠诚的走狗啊……可惜我们不比你胡家单靠皇室庇荫就能活得滋润,我们要和其他人交流的啊!
胡华麟见会议室里这些人意见都不能统一,更是羞恼不已。
“各位,现在的局面已经不允许我们再掉以轻心了,这不是红山城和白夜城之间的矛盾,而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争锋!若是我们这边不能统一心气,三个月后的炽羽岛大会必将吃大亏!”
话音刚落,下面就有人干脆不耐烦地反驳道:“有什么可吃亏的?不就是把那个雪山人送去圣元么?他们想要就给他们啊,留在红山城也未必能为我国所用,我实在看不出为这件事浪费资源有什么好处。”
很快又有人附和道:“上古遗族一直是以部落形势存在,未必有‘国家’的概念,他们自始至终都只和红山城的人联系,何曾将秦国的正统皇室放在眼里?留这么一群人在我国腹心位置,还不如让他们去东大陆,好歹落个清静。”
“真的关乎国家利益,长公主殿下也不可能就这么置身事外啊,论及爱国,难不成你自诩比长公主更爱国?她都没说话,不知道你在这里瞎显摆什么!炫耀你比任何人都忠诚么?”
胡华麟顿时咬牙切齿,只感觉脑血管中血流奔涌,冲击地脆弱的血管壁砰砰作响。
“你们这些人,鼠目寸光,是非不分,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会议室内一阵呵呵冷笑。
随便你怎么说吧,最好说着说着就脑血管爆裂,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连开了两天无聊回忆,也该来点余兴节目了。
然而就在此时,却听会议室角落里传来一声压倒了所有人的嘲讽冷笑。
“竖子不足与谋?最大的竖子不就是你胡华麟么!亏你好意思在这里血口喷人!年纪大了皮肤皱了,脸皮的表面积也扩张了,所以什么话都好意思说了?”
这一番话只听得在场许多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只觉得字字珠玑,无不说到人的心底……但很快就发现不对。
胡华麟的确没什么好人缘——皇室重臣若是再广结善缘,那就涉及僭越了——但在场的白夜贵族们,最多也只是阴阳怪气一番,真不至于这么当面喷人。
毕竟他本质上仍是皇室重臣,是整个大秦帝国的统治序列里足以跻身前20的大人物,甚至皇帝本人都未必会这么不给他面子。而且对于贵族来说,过度的愤怒本身就属于有失体面。
整个西大陆,也只有寥寥数人才会对胡华麟说出那番话,排在首位的当然是长公主,那是无论做什么都不失体面的奇人,哪怕打断皇帝腿的样子都格外优雅。再有就是……
某个从来不在乎体面为何物的女人。
“原诗!?”
随着一个靠近房间角落的贵族发出惊呼,整个会场的秩序都变得混乱起来。所有人都睡意全消,仿佛遇到天灾现场一般,有的瑟瑟发抖,还有的干脆要夺路而逃。
原诗则很满意于自己突然现身造成的骚乱,站起身来,神色从容地伸手安抚着四周的骚乱,宛如饥荒中手持五饼二鱼的圣者,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充分占了一众白夜贵族的便宜。
之后,她才严肃神色,对胡华麟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国家利益,请问这一屋子白夜人,凭什么代表‘国家’利益了?还是说现在的秦国只包括白夜城一地,红山城、边郡、青郡、南疆、北地都不属于秦国范畴了?皇帝是秦国的皇帝,秦国却不是皇帝的秦国,这是1400年前秦皇登基时的承诺,你是代表嬴家先祖把承诺忘掉了吗?”
这一番理论,可谓堂堂正正的碾压之势,让胡华麟一时间竟感到难以辩驳——不是缺乏反驳的理论,而是面对一个出了名的论战恶棍,胡华麟实在不想轻易下场。
原诗善于论战的恶名,可是传遍东西大陆的。
不过比起她的言论,胡华麟更在意的是她出现在这里的动机。
这女人虽然恶名昭著,但应该还没无聊到专门跑来嘲笑白夜人。她只是喜欢看似作死的跳脸行为,但真正作死的举动并不多,其中分寸把握之精准,让很多仇家都不得不佩服。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原诗见胡华麟没有顺着她挑起的话头继续论战,有些无聊地说道:“当然是来合作的,此事关乎帝国整体利益,需要国内各方势力精诚合作,你们白夜城不主动去找别人,那只好别人来找你们了。”
这次没等胡华麟反驳,就有人忍不住冷笑:“怕不是自己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麻烦,才想起找白夜城求救,平时怎么没见你们这么乖巧?你们把白夜城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人?”
原诗转过头,露出比那人灿烂而美丽一百倍的笑容:“这话说得好,把白夜人当工具人的确不太好,那我这就和大伙儿说去,这次炽羽岛大会我们就绕开白夜城,自行结成联盟去和圣元人打交道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
原诗没理会这怒气冲冲的质问,反而笑得越发得意:“没有白夜城的秦国联盟啊,这件事若是做成了,陆别离非得笑岔了气。总之感谢你们的配合,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说完原诗便打了个响指,整个人的身形似迷雾一般逐渐淡去……
“等等!”
关键时刻,还是胡华麟挺身而出叫住了她。
“合作是必然的。”老人脸上强压着屈辱,挤出一丝贵族礼仪似的笑容,“我们只是在讨论该如何合作。”
“有这个心思就很好啦,具体需要你们做什么,我们商讨之后会给你们通知的。”
胡华麟脸上顿时涌起一丝潮红。
这是把白夜城当下人使唤了?!
不过原诗不愧是善于走钢丝的挑衅大师,就在胡华麟即将脑血管火山爆发的时候,她又转回头一笑:“开玩笑啦,那边刚叫齐人召开统一会议,我来问你们要不要参加的。”
“你……”
原诗温言抚慰的最后一句话,却仿佛成了撩拨骆驼两腿之间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场让胡华麟昏倒在地。
——
红山人的阴险狡诈,在原诗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两天的通宵连轴会议之后,她刻意安排了其他人稍事休息,然后等白夜人私会得精疲力竭后,再跑来通知他们还有个全体会议……
到底谁才是秦国的主人啊!?
但这个会议他们还偏偏不得不参加,不然的话以红山人现在对局势的主导权,还真有可能彻底甩开白夜城,自己牵头成立一个秦国联盟。
没有白夜城的秦国联盟!
这可实在不是个让人笑得出来的笑话……再联想到长公主那对白夜城权贵们的一贯不满的态度,最后白夜城惨遭孤立,还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就算通宵连轴,强弩之末,一众贵族们也只能强打精神,从新湖酒楼重新回到红山学院,参加下一轮的会议。
只不过既没有皇室忠犬胡华麟带头,其余人也因各种原因,各自神思不属,这会议对白夜城的诸多权贵而言就当真只是一个列席参与的程度,能刷个脸熟就算不错,更遑论为白夜城争取什么利益了。
会议的主导权完全握在红山人手中。
红山人提出了未来三个月的备战方案,拟定了炽羽岛大会的出席人员名单,甚至精致地为每家参会的势力分配了相应的任务!
天知道红山人在会前那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做了多少幕后工作,总之不到半天的会议中,红山人的意见几乎得到了所有人的默认。
“那么,会议就到此结束,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就要开始行动起来了,可以拿来休息的空隙不会太多,各位请务必珍惜。”
语註面色沉静地说完这句话便宣布散会。
而直到最后一个人从会场离开,她才轻叹一口气,长长伸了个懒腰,将娇小的身躯陷入松软的座椅靠背中——先前的会议中,为了维持主持者的威仪,她始终用神通固化着座椅的坐垫和靠背,这可以让她的身姿显得更为高大挺拔。
不过,实在是,好累啊。
哪怕她拥有着魔道大师的头衔,肉身和魔识都经过千锤百炼,可这短短三天时间里,她付出的辛苦也胜人百倍:和圣元人斗智斗勇,帮朱俊燊收拾学院的残局,还要连续召开会议,整合秦国的内部力量!
语註甚至感觉自己才像是秦国的皇帝,那个被亲姐姐打断腿的皇帝最多是个提线木偶。
但现在还不能休息。
想到大宗师朱俊燊在大战之后那飘忽不定的魔识之光,以及他几次尝试强撑病体主持会议的倔强,语註就感到自己没有松懈的理由。她作为红山城的大管家,既然没有办法参与先前的恶战,至少要在战后体现自己的价值!
三个月后的炽羽岛大会,秦国志在必得!
——
天外异物引发的骚乱之后,炽羽岛大会就成了人类文明共同瞩目的绝对焦点。
但也有极少数人,将注意力放到了其他事情上。
南疆战场,嬴若樱面色凝重地看着宛如沸水的前线战场。
她在大战之后,不顾伤势未愈就和李覃一道返回南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南疆战场的局势变得恶劣起来。
看着丛林中汹涌而出的荒蛮之灵,嬴若樱甚至有些想笑。
真是一群丝毫不讲道理的诡奇生灵啊,之前白骁将长生树驱逐出西大陆,你们宛如脱离樊笼的野猪,上蹿下跳地没完没了。好,我们不远万里从圣元大陆将长生树请回来,结果还没等树种移植下去,天外异物降临,你们又开始暴躁不安。现在天外异物也被驱逐了,圣元的树种也已经正式生根,在南疆形成了长生树的树荫,为什么你们还要跳出来?
真以为南疆的土地可以孕育无穷无尽的荒蛮之灵,让人杀之不绝么?
嬴若樱一边笑着,一边感觉自己体内的伤势在飞速恢复,仿佛下一刻就能全力以赴地跳进战场,再次为荒蛮之灵降下散华的恐怖。
不过就在她行动之前,身旁忽然点燃了一团火,李覃从火光中略显狼狈地跳了出来。
“这次,荒蛮之灵好像是真的动了真格的,规格比天外异物入侵那次还要盛大,我刚刚试着与一头火灵进行了共鸣,隐约感到在南疆最深处,荒蛮之灵的领袖有了苏醒的迹象。”
“领袖?那不是个死物图腾么?”嬴若樱有些不解,作为南疆战场上最资深也最勇猛的统帅,她曾经有过直入南疆最深处的壮举,在亿万荒蛮之灵的包围下尝试斩首,然而最终嬴若樱并没有找到可以拿来斩的首,只有一座山一样巨大的墓碑,屹立在繁茂的雨林中。而即便将那墓碑毁去,四周的荒蛮之灵也没有特别的反应。
“那个图腾死而复生了,我透过火灵的记忆,看到了图腾拔地而起的画面。”
嬴若樱沉默了一会儿,雪白的长发自然飘舞起来,显示出这位长公主殿下心中的愤怒已经抵达临界点。
“很好,能为这场拉锯千年的战争画下句号,正合我意。”
李覃欲言又止。
作为资历丝毫不亚于嬴若樱的南疆大将,他对荒蛮之灵的理解其实比嬴若樱还要更深刻几分。
在蓝澜来到南疆之前,李覃一直都担任着嬴若樱的助手和智囊的角色。他的正面战力较之嬴若樱逊色,所以一直严格要求自己在其他领域能够弥补一二,以成为配得上长公主的男人。
而知识就是李覃所做出的选择,他对荒蛮之灵的研究比任何人都更深入,所以也更加能够理解这群寄居在南疆雨林的生物有多难缠。
虽然从嬴若樱入主南疆后,秦国就是一场胜利接着一场胜利,但要说将荒蛮之灵彻底根绝,就算有雪山巫祝的帮忙,也绝不是一两代人能实现的。
反过来说,若是荒蛮之灵们决定倾巢而出,那么秦国就必须做好生死存亡在乎一战的觉悟,打一场灭国之战。
这绝不是单凭一两位魔道宗师就能处理的局面,相较而言甚至三个月后的什么炽羽岛大会都可以先行搁置!
但李覃同样也知道,盛怒下的嬴若樱,怕是听不进劝。她在红山城打得惨烈,却显然没有尽兴——毕竟从头到尾都是被人压着打,能尽兴就有鬼了。所以,想个办法让她在这里撒撒气,然后再进行理性的劝说好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们不妨先从异变的原因入手调查,至少在战斗中能有的放矢。”
嬴若樱瞥了李覃一眼,当然知道这是对方在委婉地劝说自己冷静。
她一向不喜欢听人劝,但李覃说得并没有错,所以……
就在嬴若樱准备答复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哦,异变的原因很简单啊,因为我来了。”
嬴若樱不假思索地就将体内魔能全数转化为毁天灭地的散华神通,全力倾泻到了声源的位置。
然而这股魔能的汹涌却宛如石沉大海。
雨林中,一个身材高大,**上身的壮汉,手持着一根漆黑色的骨矛,将所有的魔能都化为虚无。
白无涯一边随手化解着嬴若樱的全力出击,一边解释道:“这些南疆的死灵只存在两个天敌,其一是入侵这个世界的一切异物,比如先前那只寄生虫;其二嘛……”
顿了顿,白无涯摆出一个非常自豪的姿势。
“其二,就是毁灭过他们文明的白衣族人了!”
此言一出,李覃就不由皱起眉头,但很快就感到嬴若樱以魔识警告他:不要搭话。
于是李覃强忍着冲动,学嬴若樱一道对白无涯的炫耀置之不理。
对于喜欢晒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放置更残酷的折磨,白无涯自得了片刻,见没有响应,顿时感到满腔激情被浇灭了一半。
但同样,对于喜欢晒的人来说,没有人响应,那就强行晒。
“大体应该是在六千年前吧。”白无涯开口道,“当时别说是什么魔道文明,就连元素王朝都还没建立的时候,大地上各种奇迹之力如百花齐放,但分久必合,总归要有一个赢家横扫天下。”
这个时候嬴若樱就非常顺利地接过了话头:“你们输了,对吧?”
白无涯的故事顿时遭到重创,有点讲不下去。
而更让他感到胸口郁结的是:白衣族人输掉上古之战,被火焰王横扫出局的事,当年还是他告诉嬴若樱的——不然就以南方人对上古历史的无知,怎么可能知道六千年前的事——所以这个故事,白无涯其实是讲给李覃听的,结果自己一手培养出的逆徒真的是要造反了!连故事都不让人讲了!
对于这种欺师灭祖的行径,白无涯只能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姨子啊……”
然后这故事就彻底讲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