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巢之中是不该有“星空”的。
至少白骁在任何一本大师自传里,都没见有提到过星空的概念。相反,在几乎所有的自传中都有如下的类似描述:第二次进入母巢时,魔道士会陷入一片令人精神窒息的狭小空间之中,母巢内部逼仄而压抑,尤其头顶会有一片的蠕动的猩红血肉作为穹盖,遮天蔽日,又如同山岳压顶,随时都可能轰然落下,将下面的入侵者碾成齑粉。
身处这样的压抑环境中,魔道士的理性会经历极其严酷的考验,一旦意志不够坚定就可能彻底沉沦,化为母巢的养料……
那些大师自传,字里行间往往充斥着作者对二次移植的由衷恐惧,几乎没有人能以轻佻自在的语调复述二次移植的见闻,白骁对此也是记忆深刻。
然而现在,他头顶非但没有什么压迫力十足的穹盖,反而是一片深邃而空旷的星空!
不知不觉间,白骁的目光就为之吸引,试图要看清星空背后的真相……
直到直觉中发来警讯,白骁才豁然惊觉自己险些犯了忌讳,连忙低下头,将目光放平。
险些忘记了,二次移植时,不要抬头看天!
在母巢中,一举一动都要倍加小心,尤其“感知”方面更要细心收敛,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
一旦感知领域展开过度,就可能会与母巢进行超越界限的深度连接,产生不可控的风险。
白骁在书中看到,有人总结出了几条相当具有普适性的移植守则:进入母巢后,在同一个位置不要停留超过半分钟,目光不要锁定在同一个点超过二十秒,遇到独立生物时立刻止步,最后……如无必要,不要抬头看天。
这些守则的具体原理,迄今都没有人能完全解析清楚,人们只是遵循了非常朴实的结果论:没有遵守这些守则的魔道士,常常遭遇厄运。
那层遮蔽天空的血肉穹盖,蕴含着母巢中最多的风险,很多魔道士都是在穹盖中看到了不可名状之物,精神遭受极大的破坏。
运气好些的,只是魔识受损,魔种移植过程被迫中止,休养一段时间还能恢复如初。运气糟糕一些的,则会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魔识破裂,魔器融化……甚至被母巢永久拒绝连接,再也得不到魔种的补充。而最糟糕的则是干脆在母巢中彻底消失,人间蒸发。
哪怕是在安全措施相对妥善的红山母巢,类似的惨案也时有发生。
白骁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片深邃的星空,只当那是一个华丽的陷阱。
现在不是冒险的时候,自己要做的是放低目光,在这片高地崎岖的血肉大地上找到自己想要的魔种……
白骁收回目光,开始专注脚下。
然而就在此时,头顶再次传来嗡鸣,那颗硕大的眼球仿佛不满于白骁的忽视,再一次展示起了自己的强大存在感。
白骁却丝毫不为所动,既不恐惧,也不好奇,目光牢牢锁定在大地上,尝试从血肉脉络中,寻找自己需要的魔种。
他的目光不会在同一个位置停留过久,但地面的每一个细节都尽收眼底。在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包裹下,一层层的血肉重叠挤压在一起,形成大地的基石,而他要找的魔种,一定就藏在某片血肉的缝隙之中……
然而就在白骁感到自己距离目标越发接近的时候,却感到头顶的嗡鸣陡然变得猛烈起来,无形的声浪甚至震得大地与四周的血肉呈现出沸腾的姿态。
白骁却依然不为所动,完全不在意头顶那颗眼球在玩什么花样。
在母巢中,只要紧守心神,不去主动越过某些界限,就不会遭到任何伤害……在母巢中遭遇不幸的魔道士,几乎全都是因为自己吓唬自己。
白骁既然打定主意要稳扎稳打地拿下魔种,就不会受任何外力的干扰。
“啊,找到了。”
片刻后,白骁终于锁定了自己的目标。
那是一片浓稠的血浆汇聚之处。
半空中传来的声浪震荡,让四周的血肉都开始沸腾,而流淌出的血浆则沿着筋肉的纹理流淌,其中恰好有一片区域汇聚了大量的血肉。只见猩红的血液在汇聚后便迅速凝固,而后便形成了肌肉一般的纤维物质。
白骁只看了一眼,就认定那里一定存在着他想要的魔种。这种强盛的生命活性,不同形态之间的流畅转化,完全符合他的需求,接下来只要……
然而就在白骁准备迈步向前,去摘取魔种时,却听头顶的嗡鸣变为尖啸,下一刻,脚下的地面忽然变色。
覆盖在血肉上的薄膜,陡然间变得宛如明镜,映出了天空的景象。
透过这层明镜,白骁却没有看到头顶的深邃星空。
因为星空的景象已经被完全遮住了。
数以万计、十万计乃至百万计的眼球,彼此簇拥着,挤压着,占满了整个天空!
每一颗眼球都有一米以上的直径,其中体积最大的甚至有十米以上,将整个天空都挤得满满当当,而这些眼球,此时无一例外地以漆黑的瞳孔瞪视着白骁!
沿着脚下的镜面,白骁的视线不由地与这数以百万的眼球同时相触,霎时间,他就感到脑海中多了无数纷乱景象。
脑海中的景象,很难用语言去准确描述,仿佛只是色彩与线条的无序堆积,令人完全无法解析其中的含义。
白骁立刻收敛心神,试图将脑海中的画面全部清除出去,然而他越是平心静气,脑海中的纷乱画面就越积越多。
同时,头顶的眼球们也开始疯狂颤抖,蠕动,虽然瞳孔仍然锁定在白骁身上,但眼白处却被各种猩红所覆盖,而数百万的眼球相叠加,呈现的景象,已经足以让人精神崩溃。
白骁也轻轻出了口气。
脑海中的画面越来越多,宛如涛涛洪流,开始刺激得他隐隐头痛,干扰到了正常思维,甚至一些杂乱的画面会直接印在视网膜上,扭曲起了他的感知。
白骁不确定这种状况,究竟是自己的理性遭到了污染以至于出现幻觉,还是前人的记载出了偏差:他在母巢之中分明是遭到了伤害。
但无论如何,白骁都不可能束手待毙,如今的状况既然超出了常理,那他也不能再以常理应对。
下一刻,两柄崭新的骨矛从关节处甩了出来,白骁权衡了片刻,便抬起头,将锋锐的矛尖直至向天。
比起划破脚下的镜面薄膜,直接摘取魔种而后走人,白骁更倾向于将头顶的眼球消灭干净。
然而就在他扬起骨矛的那一刻,头顶的眼球之海便霎时间凝固住了,所有的震颤、膨胀、充血全都停顿下来,那数以百万的眼球由动转静的画面,再次带来了强烈的精神冲击。
白骁皱了下眉头,只感到头部的疼痛感越发剧烈……然而就在他的骨矛准备爆发出手的时候,那些眼球却如海市蜃楼一般,开始逐渐消散掉了。
与此同时,白骁头部的刺痛也霎时消失,那些汹涌而来的画面只余下破碎不全的残影,并在脑海中以惊人的速度消失!
片刻之后,白骁甚至想不起那些画面的大体轮廓,只能记得自己脑海中曾经出现大量画面的这一事实,但具体的画面却已经完全都记不起来了。
眼球消失后,头顶也不再是深邃的夜空,而是一片颗粒丛生的肉毯这景象倒是和一些大师自传的记载印证起来。
一切都变得正常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幻觉。
但是……白骁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指尖上一片血红。
一切都是确凿发生过的,绝对不是什么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