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沈君昊来说,若不是沈沧一味偏袒沈君儒,眼下又主动提及他,说什么“你们之间没什么好争的”之类的话,他并不会把沈君儒与蒋明轩颇有交情的事放在台面上讨论。如今,沈沧急巴巴地赶他走,故意支开他,更让他恼火。“祖父,我想不出三弟能有什么原因。”他陈述,脸上满是严肃。
沈沧知道沈君昊的脾气,更明白他应该是误会了。可他不想解释。他做的一切全都是从他的利益考量的,可换来的却是他的质问,而不是感激。他冷声严令沈君昊退下,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须臾,沈绣走到了沈沧面前。大概是终日关在屋子里抄写经的缘故,她脸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蔫巴巴的,消瘦了不少。
“你想与我说什么?”沈沧只是扫了她一眼,闭上眼睛询问。
“祖父,孙女知道错了。”她诚恳地认错。这几天,她想得很明白,她依然讨厌云雁,但不得长不承认她说得是对的,她不需要为了别人折磨自己,她应该尽量让自己过得好些。这个世上,没有多少人能嫁给自己的中意的人,大家都是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沈沧微微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沉声问:“你过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
沈绣摇头,陈述道:“祖父,孙女想告诉您,得知青竹的死讯后,我第一时间找了三哥。我一直以为青竹是奉三哥之命行事的,可三哥却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怎么样,我有事找青竹,都是使小丫鬟去三哥那边,让一个名叫云秀的小丫鬟传话。这话我也对三哥说了,但他却说,他那边没有名唤云秀的丫鬟。”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当日她与沈君儒对质的时候,并不像现在这么平和。
沈沧听了这番话。立马吩咐下人把沈君儒和云秀找来,这才问沈绣:“你为什么突然找我说这些?”
“祖父,我只是说事实罢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看得出,青竹对三哥死心塌地,言听计从。”她在暗示沈沧,她觉得青竹并非擅作主张。事实上,她若不是认定是沈君儒指使青竹,根本不会相信一个丫鬟有办法让她见到沈子寒。更何况。青竹的的确确言里言外多次提到“他”,只差没有指名道姓了。
沈沧半眯着眼睛,沉吟不语,许久才开口让沈绣描述青竹的容貌举止,以及问她是否知道青竹平日都和什么人往来。
沈绣被沈沧软禁着,只知道枫临苑的婆子去她那里寻找青竹,其他的事一概不知细节。她主动配合,是为了用行动表示自己知道错了。看到沈沧如此严肃地与她谈论一个丫鬟,她的心中不免觉得奇怪。当然,更奇怪的还是他然在找一个死人。她把自己所知讲述了一遍。又说道:“她每次都是一个人来见我,而且十分小心。除了大嫂的丫鬟。应该没人见过我们说话。”
沈沧细细思量沈绣的话,问出了最后一个重点:“你何以相信她能帮你达到目的?”
一听到这话,沈绣原本就苍白的脸颊加更白得似纸,毫无血色。她僵着背说:“我曾无意间看到蒋世子写给三哥的信。而蒋世子和沈将军感情甚好。那时我想着大哥千万百计不让我再见沈将军,我只能从别处着手……”她的声音渐渐弱了,直至完全消失。她跪在地上,低着头任由眼泪一滴滴落下。慢慢消散在被岁月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地砖上,只留下淡淡的水渍。
扪心自问,她依然放不下沈子寒。她很想见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但她知道,亲眼看到他几乎已经成了天方夜谭。她嫉妒云雁。她看得出,她很幸福,那种幸福的笑容是由心而发的。她这辈子或许都不可能拥有那样的笑容,但她是淮安郡王府的三姑娘,她不该自我折磨,她还有很长的人生路必须走下去。既然她和他注定无缘,她可以把他深埋心中,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偶尔的时候,只要能偷偷回忆一下,也就够了。最重要的,她不想再让她用高临下的态度嘲笑她的不幸。
沈沧看着沈绣的眼泪,心生不悦,但此时此刻最让他生气的并不是她。他板着脸教训她:“看起来你还是没有明白,你大哥为何阻拦你,更不知道谁是真正为你好的人……”
“不,祖父,我明白的,我已经想明白了……其实我一开始就明白的。”沈绣用力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可眼泪好似总也擦不完一般。她一边哭,一边说着:“我知道大哥是为了我好,所以我才想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祖父。虽然青竹没有明说,三哥也不愿解释,但青竹清清楚楚告诉我,她觉得三哥比大哥更有资格……”
“够了!”沈沧打断了沈绣。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沈君昊和沈君儒之间起了嫌隙,即使他一直刻意拿他们作比较,但他一直不断地提醒沈君儒,沈君昊是兄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要做的只能是认清自己的身份,听从他的安排,以后好好辅佐沈君昊。
难道我弄巧成拙了?沈沧问着自己,无力地挥手命沈绣退下。
沈绣微微抬头,透过泪水看着沈沧。因为光线的反射,她只觉得他的整个人都是扭曲的。她擦去眼眶中的泪水,不过一瞬间,眼泪再次涌入了眼眶。突然间,她觉得扭曲的不止是沈沧,而是整个沈家,因为这里充斥着相互算计,骨肉相残,阴谋诡计。
此时此刻,她跪在这里,说着沈君儒的坏话,只为向沈沧证明,她真的知错了,她已经悔改了。可是她真的知错了吗?她不过是想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将来,她其实和云雁一样,她们都同样自私。
“祖父,其实或许真是青竹一厢情愿……”
“没听到我的话吗?”沈沧一声呵斥,沈绣只得行礼退下。
踏出房门,沈绣愣愣地站在廊下,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却还是止不住眼泪。她口口声声骂云雁自私恶毒,结果却发现她们的本质是一样的。只是她比她幸运,如愿嫁给了自己喜欢的男人。而她,这些日子她在青竹的唆使下都干了些什么?
远远的,看到沈君儒正往这边走来,沈绣下意识想躲开。犹豫片刻,她还是向他走去,对着他行礼唤了一声“三哥”。
沈君儒的目光落在了沈绣红肿的眼睛上。他没有询问,只是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听到来人说让他和名唤“云秀”的丫鬟一起过来枫临苑,他就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三哥。”沈绣追上沈君儒,低声说:“三哥,对不起。”
“既然你说的都是事实,何来‘对不起’?”一如既往,沈君儒的语气很淡,没有半丝情绪,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沈绣抬头看着他的侧脸,恍恍惚惚的烛火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确切地说。她很少能看清楚他的表情,哪怕是她质问他青竹的事,他也只是回了一句:“那是祖父的命令”
见沈君儒欲举步往前走去,沈绣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问道:“青竹的事……”
“死者已矣。”沈君儒只说了四个字,甚至没有回头看沈绣一眼。
枫临苑的门口,沈君烨见沈绣走了出来。急忙迎上前。沈绣唤了一声“二哥”,眼眶立马又红了。沈君烨看了看离她几步远的丫鬟、婆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沈绣听到他的叹息。勉强笑了笑,劝慰道:“她们只是送我回去罢了。既然离得这么远,就是不想听我们说话的意思。”
沈君烨看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内疚地说:“二哥说过要照顾你的,可是……”
“不是的,是我自己选错了路,不怪祖父罚我,更不能怪二哥。”
“祖父慢慢就会消气的,你不用担心。”沈君烨一边说,一边示意他们可以边走边说。看沈绣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他又道:“如今我们都大了,我也不能随便找你,更不能替你擦眼泪。”
沈绣急忙擦去了眼泪,勉强笑道:“我只是看到二哥太高兴了,并不是难过。”
“是啊,我今天回家,最高兴的就是看到你。”
沈绣知道这话不过是哄她高兴罢了,但能有一个人担心自己也是好的。她知道沈君昊阻拦她和沈子寒见面确确实实为了她,可这些日子,他太让她失望了。“二哥,在这个家里,一直只有你关心我……大哥的眼里如今只剩下她了……”
“三妹,大嫂是大哥的妻子,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沈绣摇头,“我不是说不应该在乎妻子,只是……”她抿了抿嘴唇,压低声音说:“这些话我只能对二哥你说,我只是觉得大哥有时候……”她不满地皱眉,“他认为大嫂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说的话也是对的,可我们才是与他相处最久的……虽然说嫡庶有别,虽然说他早就不像小时候那般对我们了,可我们自小就在一起,而大嫂进门不过短短四五个月……”
沈绣断断续续说着。她对云雁有太多的不满,而唯一能倾述的只有沈君烨。沈君烨一直默默听着,直至看着她进门院门,院门缓缓合上,他才转身离开了。
枫临苑内,沈君儒站在沈沧面前,低头而立,任凭沈沧谴责的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好似四周的一切根本不存在一般。
最终还是沈沧打破了沉默,厉声问道:“在你进门之前,你应该见过你三妹了,你没有什么对我说吗?”
“祖父,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那并没有名唤‘云秀’的丫鬟,您还希望我说什么?”
“不说丫鬟,我们来说说蒋明轩。”
听到这话,沈君儒抬头看了一眼沈沧,但马上恢复了镇定,回道:“既然祖父已经知道了,还需要我说什么?”
沈君儒突来的强硬让沈沧颇为惊讶。一直以来,沈君儒都是没有脾气的,可刚刚的那句话泄露了太多的不满。“这就是你的态度?”沈沧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看沈君儒不说话,他冷哼了两字:“解释!”
“我知道祖父不喜欢我和明轩往来,所以我只能瞒着所有人。”
在沈沧心中,“明轩”这个称呼。几乎是对他的挑衅。他重重撂下了手中的杯子,怒斥:“一直以来我是怎么教导你的?”
“孙儿从来不敢忘记祖父的教导。但与我往来的并不是昌邑伯世子……”
“你还有理了!”沈沧的气不打一处来。沈君儒从来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他打量着他,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这一刻他才发现,其实他根本不了解他。
……
小半个时辰后,沈君昊依旧立在房的窗口,等着枫临苑的消息。他太生气了,他不想把负面情绪带给云雁。所以他选择一个人呆在房。
“大爷!”长顺急匆匆从外面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大爷,三爷正跪在王爷屋子前面,大家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沈君昊正在等着这个消息。他一直以为,只要沈君儒受罚了,他或许就不会这么生气了,可真的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心中反而愈加的沉甸甸了。
长顺看着沈君昊晦涩不明的表情,以为他在担心。马上说道:“大爷,二爷知道了这件事。已经去找老爷了。说不定再过一会儿王爷就不生气了……”
“行了。”沈君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示意他自己想一个人呆着。不会儿,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烦躁地训斥:“我不是说,不要来吵我吗?”
“我打扰你了吗?”
听到云雁的声音,沈君昊急忙摇头,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天都这么黑了。如果你有事。找个丫鬟来叫我一声就是了。”
“我没有什么事。”云雁抬头看着他,歉意地说:“如果你是为了我让玉瑶跟着蒋世子的事……”
“你想到哪里去了!”沈君昊赶忙解释:“我只是在这里歇会儿。”
云雁自然知道沈君昊并非因为她追查蒋明轩而躲在房,她故意这么说。无非想知道他去了枫临苑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她不希望他一个人生气。即使她帮不了什么忙,能让他说出来,释放一下情绪也是好的。她眼巴巴看着他说:“你从来不会没事一个人在这里的,若不是你在生气……”
“我确实生气,不过与你无关。”沈君昊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其实我不该对祖父道出明轩和三弟的事。祖父说得没错,有时候去确实太沉不住气了。只是……”他叹息,“在这件事上,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明白这种感受吗?我总觉得怎么做都是不对的,又觉得是他们不该这么隐瞒着……可祖父呢?他知道了这件事,马上把我赶了回来……现在,他就算让三弟跪着又如何?其实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云雁静静听着。她能理解沈君昊此刻的心情。前世,当她听到云惜柔然自愿成为许弘文的妾室,而她们的父亲然也同意,心情应该与此刻的他差不多。那时候她和云惜柔的关系虽然不像这一世这般紧张,但也够不上“好”字,可因为那层血缘关系,这事比许弘文不断纳妾更让她伤心。
“我想你最难过的不是这件事本身,其实你只是因为他是你的三弟,再加上你一直很信任蒋世子。”
沈君昊无言,因为云雁说的是事实。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三叔若是把你当兄长,那他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不过你暂时不知道罢了。如果以后知道他有苦衷,那你现在的生气难过岂不是全都白费了?如果他从来不把你当兄长,那不管他有没有原因,有什么原因,你都没必要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
“你说来说去就是想让我别生气了。”沈君昊伸手揽住她,“你不用担心。其实我只是不想让你跟着我生气。”
“我干嘛要跟着你生气?我可不像你,喜欢自己虐待自己。”云雁换上了轻快的语气,“说句或许会让你觉得我性子凉薄的话,其实我一直觉得,血浓于水有时不过是一句空话,若是一开始就没有感情,就算是父母、兄弟、子女,都会成为最要命的敌人,甚至往往是下手最狠的那个。”
沈君昊听她说得悲观,不由地诧异。想想之前云家发生的种种,云梦双是云雁的堂妹,她们也算是骨肉亲情,再想想自己那时候不止是帮凶,还对她说了很多过分的话,心中愈加愧疚。他低头看着她。在他眼中,她从来都是美丽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美丽不单单是她的容貌,她总是能牵动他的情绪。
他的手掌贴住了她的脸颊,令她不得不抬头看着他,故意用嘲讽的语气说:“你对着岳母的信都能哭上半天,如果真有这样的‘性子凉薄’,恐怕全天再无不凉薄的人了。”
云雁看到了他眼中的火热,立马涨红了脸。他们都太在意她肚子的孩子了。她知道以沈君昊这样的出身,是不会忍着生理需求的,就算是明令不可纳妾的驸马,其实也是有通房的,可她真的无法接受他有其他女人,就算他在心中埋怨她自私,她也不会给他安排女人的。
她拉开他的手,急急后退了几步,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三叔偷偷与蒋世子往来,会不会是因为蒋世子的身份?”
沈君昊被她突来的动作弄得莫名,看她红着脸不敢看他,又马上明白了。“你这个笨蛋,又在胡思乱想。”他把她拉回怀中。他虽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是短短几个月都忍不了。
“什么胡思乱想,我在和你说正经的。”云雁是怎么都不会承认的,只能快速地说:“你仔细想想,父亲虽然经常带着三叔出门,但明面上真正与三叔有交情的,都不是蒋世子这样的继承人。再说,我进门的这几个月,几乎没听过三叔出门访友什么的……”
“他的脾气一向如此。”沈君昊明白云雁的意思,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暗示他了,但他无法相信,因为从小到大他都是被比较的那个。他一直觉得,在沈沧眼中,他只有缺点,而沈君儒全是缺点,他父亲更是把他看成不肖子孙。
云雁之前仔细想过蒋明轩的话。她觉得他暗示的就是沈君儒一直在给沈君昊让路,而沈君昊然还不知道领情。以现在的情形看,这一点迟早会被揭示出来。与其沈君昊到时错愕,还不如先由她告诉他。
“好吧,我与你说实话吧!”云雁挽住他的手腕,抬头寻求他的保证:“不过我说了之后你可不能怪我蓄意隐瞒,毕竟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沈君昊最爱她偶尔对他撒娇的模样,心中的郁结也随之散去了不少。他故作思量,为难地说:“这要看你对我说的是什么事。”
云雁看他心情好了不少,撇过头,赌气般说:“那我不说了。”
沈君昊看着依然挽着自己,一下子抱起她。
“你干什么!”云雁尖叫。
沈君昊顾着她才刚怀孕没多久,不敢太过放肆,只是把她放在椅子上,逼问:“你到底说不说?”他知道她的撒娇赌气都是在哄他开心。与她在一起,就算有再多的烦恼,也会很快消散。他低头轻啄她的红唇。
云雁捧住他的脸,拉开两人的距离,这才说:“你应该记得祖父身边的沈襄沈管事,其实大家心中很清楚,他的存在就是因为我们的婚事。他在临走前对我说,祖父……我是说你的祖父,他曾说过,他的心中,王府的继承人从来都是你,只有你一个。祖父对三叔的特别,只不过想引开别人的注意力罢了。”
云雁的话音刚落,隐隐约约中听到有人叫喊着,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