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太和殿。天子升座,群臣参拜。
在一片山呼万岁后,坐在御座上的朱祁钰才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听到这话,群臣才次第而起,站在前列的那些朝廷重臣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前方的天子,随即心下便是一凛,今日皇帝的气色可着实太差,不但面色青白,嘴唇也不见半点血色,一双眼睛更是布满了血丝,就跟三天三夜都没有好好歇息过一般。
见此,方才站定的内阁首辅陈循便又走了出来,恭声奏道:“臣启陛下,当以龙体为重,好生调养才成。虽太子夭折陛下伤心乃是人之常情,但陛下身系我大明江山,可万不能有所差池哪。”
这话迅速就引来了其他臣子的一致共鸣,随即便又有不少朝臣站出来加以劝慰,希望天子能尽快将养龙体,不要因太子之死而自暴自弃云云。
朱祁钰就这么静静地听着,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直到群臣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声开口:“前段时日太子夭折,朕确实大感伤心,也因此荒废了朝政,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黎民。幸赖朕还有你们这些尽心尽力的臣子,才能让朝事平稳如常,这么看来,朕是越发感到羞愧难当了。”
群臣赶忙连道不敢,虽然他们确实有想让天子改过,甚至是就之前之事发下罪己诏的心思,但当了皇帝之面,又是在朝会上头,自然是不好直接说出来的,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罪过。
皇帝扫了众人一眼,这才继续道:“但今日朕所以如此憔悴,却并非因为太子一事,而是……想必你们也应该有所耳闻了吧,就在昨日夜间,宫里宫外突有逆贼谋反,竟起兵攻入朕所在的乾清宫中,欲图谋害朕……”
纵然大家确实已经有所了解,可当从皇帝口中亲身听到这番言辞时,还是让群臣齐齐为之色变,随后更是响起了一片哗然之声。片刻后,才有人急声问道:“陛下可还无恙么?那胆敢叛逆谋反的大胆狂徒究竟是谁?”
朱祁钰有些疲惫地一笑:“当时朕确实受了些惊吓。好在有宫里的诸多内宦忠心卫主,又有锦衣卫指挥使陆缜早有所准备,将士们全力救护,才没有被那些逆贼所伤。至于那些逆贼的身份嘛……”说着,他的脸上又现出了痛苦之色:“在宫里的,乃是御马监的曹吉祥及其下属,宫外的,则是以京营统帅石亨及一众为其蒙蔽的军中将士了。”
许多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等内外勾结的变故,确实此时听来都叫人觉着一阵后怕。同时也有人在心里嘀咕起来,我早就说那石亨狼子野心不可信,更不可将京营如此要紧的兵权交到他手里了吧。可陛下你总是不听,现在出事了吧?
不过这等话在此时大家自然是不敢明说的,众臣能做的,就是不断出言声讨这些叛逆之臣,直言不灭其三族不足以正国法,正人心。
在看着群臣争论批判了好一阵后,皇帝才再次开口:“此番之事,真论起来朕的过失也自不小。朕居然就一直没能看出石亨有此狼子野心,更给予其绝对信任,这才导致了今番的一场大变。所幸,天佑我大明,才没有让此等逆贼的奸计得逞。朕决定了,此番一定要严惩那一干逆贼。不过在此之前,却需要诸位爱卿与朕好好商议一下,该如何赏赐此番救朕于危难之际的两名大功臣。
“其一便是陆缜,要不是他冒险入宫,并早做准备,恐怕那叛乱的逆贼早就顺利攻入乾清宫中了。而且在叛军猛攻乾清宫时,也是他身先士卒,带着一干卫士与内宦与其殊死作战,这才确保了朕的安全。”说着,又简略地提了几句夜间陆缜带人与叛军作战时的英勇表现。
众人一听,纷纷动容。即便是对陆缜再有意见之人,听说他在叛乱之时的种种表现后,也深感钦佩了。所以当皇帝提到要因此事厚赏陆缜时,殿内群臣几乎没有一个开口反对的,这等救驾的大功,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功劳,和开国的功勋也相差不远了。
可随后皇帝提到的第二个功臣,却让群臣有些无法接受了:“这第二个大功臣,便是京营中的指挥使石彪了……”
“石彪?陛下,他可是那石亨的侄子,之前随其一道从大同赶来京城的那个么?”立刻就有兵部官员忍不住出言问道。
朱祁钰点头后,一阵议论声便迅速传了起来,许多人都对此产生了看法,多是对石彪有所怀疑的,毕竟他和石亨的关系摆在这儿,而对方可是叛逆的主谋重犯,怎么作为侄子和亲信的石彪反倒成了大功之臣了?
“此中种种内情,朕几句话里也说不明白,等过两日,石彪自会上表陈奏。另外,石亨与曹吉祥两名谋反重犯已皆被人所拿,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朕意让三法司对他们进行严加审讯,并拿出一个妥当的处置方案来。”皇帝却没有与臣下分辩的意思,迅速就做出了决断:“而那些功臣该如何赏赐,你们也要尽快拿出个章程来。同时,昨夜京城里多有变故,恐怕现在依然人心惶惶,你等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安抚百姓,万不可让北京再起什么乱子了。”
面对皇帝不容置疑的吩咐,群臣自然不敢再加以反对,纷纷拱手称是。站在前面的不少官员已经看出来了,此时的天子早已疲惫不堪,只是为了安群臣之心,才会强打了精神来召开这一场朝会。现在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改吩咐下去的事情都吩咐了,他自然就有了散朝的心思。
见此,群臣也不好再作坚持,便纷纷再拜,然后恭送朱祁钰在太监的搀扶下,有些蹒跚地缓步离开。
看着天子走后,群臣才满脸惊讶与忐忑地跟着退出太和殿,不少人随之走到一起,小声地议论了起来:“你说那石亨,还有那曹吉祥怎么就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居然敢突然起兵谋反?”
“是啊,此事确实透着蹊跷。那石亨倒也罢了,毕竟他早就有过不臣之心,只是陛下之前受其蒙蔽,才会再度给了他机会。可那曹吉祥就有些古怪了。听说他只是御马监的管事太监,纵然有些兵权,又怎么敢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来?他又图的什么呢?”
“这么说来还真有些古怪了。他一个太监,哪怕真成了事,也不可能窃据皇位哪。不,不光是他,即便是石亨,便让他侥幸真个成事,他就能称帝么?我等还在,天下忠于大明,忠于陛下的万千百姓与军队都在,他们就算成功了也难逃败亡的结局吧?”
这番话算是说到了多半官员的心里去了,许多人都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露出了疑惑之色。
而在他们身后,于谦等几名重臣的脸色却显得尤其凝重,相比于一般朝臣,他们看事情可要深远得多了。以他们对天子的熟悉,在刚才的那番言论中,朱祁钰一定隐瞒了什么,所以才会忙不迭地就把事情说完,草草结束这场朝会。而不光是因为他已经疲惫不堪。
至于个中缘由嘛,只要仔细想一想这宫里除了朱祁钰外还有哪个人能名正言顺地登上天子宝座,就可知道皇帝到底在刻意隐瞒些什么了。
太上皇朱祁镇!于谦等人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来的,就是这个人的模样。虽然这个名字已有多年未曾出现在朝堂上了,但所有人都必须承认,其对天子皇位的威胁依然还在。
要是石亨他们这次是打出了助其重登皇位的旗号造反,并最终取得了成功。那到时候,朝中上下,以及天下臣民又会做何选择?
虽然几名高官都没有开口说话,但他们从各自的眼神里,已经能清晰得出结论了。要真是如此,在天子被人害死,整个北京又在石亨等人的掌握中的情况下,恐怕这满朝臣子,满京百姓为了自身的安全考虑就只有接受让朱祁镇重新复辟称帝的结果了。毕竟他的身份摆在这儿,要不是几年前的那场大变故,他依然还是这大明江山的主人!
一想到这点,所有人都感到心脏猛然一缩,人也跟着微微一颤。这一刻,他们是真感到畏惧了,别以为石亨和曹吉祥的这次叛乱看似鲁莽,其实,他们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是因为陆缜的突然出现,才让他们的全盘计划彻底破灭。不但没能如愿杀掉皇帝,反而将自身都给搭了进去。
这么一想,这些人对陆缜又多了几分敬意,因为要不是他,他们这些臣子将来在史书上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所以皇帝要重赏于他如此想来倒也是理所当然了。
但随即,于谦又略略皱起了眉来:“咦,这次朝会,怎么没见陆善思他在场哪?他不是在我们之前就进了宫么?”
经他这一提醒,大家才猛然发现自己确实忽略了这个大功臣。照道理,作为这次平叛的绝对主角,陆缜应该也在此处才是,可从头到尾都不见其身影,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陆缜,他究竟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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