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冷月,并不是姓冷名月,就像所有被遗弃的女婴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父母是谁,甚至家在何方。那些并没什么意义,既然当初你们不要我,那苦苦思念牵挂又是何必?比起那些被卖到青楼卖笑或者大户人家做下人的的女孩来说,在戏班的生活虽清苦,但至少自在悠闲。我要求并不多,闲暇时弹一曲自娱饮一杯独酌,足矣,知足才能常乐。
只不过,这种享受最近常被打断,“月姐姐,你又弹这首曲子了,来回来去都是它,你不烦,我听都听烦了!”我唯一认定的亲人,我的妹妹,虽然我愿意同她相依为命,但不得不承认,她有时候确实有些吵。
微微皱眉,她虽然笑着可眼中并无欢乐,这个孩子从认识她起就是这样,越是难过越是呱燥,可她不知道,那样的笑多么让人心疼。
“坐下来听一会儿吧,整天毛毛躁躁的,将来怎么嫁人!”不变的曲调因为多了听者而带上一丝柔和,都说相由心生,曲又何尝不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即使知道,我也不懂该如何安慰,但我相信曲中的心意她会明白。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竹子随着曲调轻轻唱着,柔和甜美。虽然性子有些冒失,
但是作为戏班的台柱,她唱的真得很好很好,看着那张难得露出恬静表情的侧脸,我真心祈求上苍:冷月愿倾其所有来换她永远快乐幸福。
一曲弹完,她习惯性的靠在我腿上,脸埋在我怀中就像个孩子。“姐姐,你还在想他吗?”因为低着头,她的声音有些闷,“竹子知道不该说的,可是…可是他真的不适合姐姐,因为,因为他…”
“好了,我知道了。”忍住心中的痛,我轻轻拍拍她的背,“你都说了一百遍了,真罗嗦!”
“我希望月姐姐能幸福,你这么好,一定能遇到好多好多更好的男人的!”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抬起头,眼神无比认真。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我家的竹子也懂得安慰人了,真好。
“我希望你能去看看锅里的饭,因为我闻到糊味儿了…”看着她手脚并用怪叫着跑走,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
我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让她更担心,可是,有些事并不是我们懂得应该如何就能够做到。无论念多少遍的经书也不能将那个名字从心头抹去,每一夜,望着窗外的月光,我都会想: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会不会也感到寂寞?然后巨大的悲哀便会笼罩全身,那高傲孤独的背影,离我那么远,像是天地间的距离般,遥不可及。
第一次相见,实属偶然,我只是想带竹子回家,西贝柳斯和马小甲那样的人太过危险,不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接触后能全身而退的。拉着她的手,穿过拱门的时候,像是中了魔咒一般,我忍不住回头望去,在那两人身后,坐着一个男人。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在落日的余辉下,他的长发比夜更黑,双眼比星空更深邃,他身上的气质甚至能令人忽略他外表的美丽。强大,孤寂,目空一切却又无人理解,狂傲,不羁,不在乎一切却独自背负一切。心像是被握紧一般阵阵的疼,眼泪就那么突兀的落下来。
小时候偶然遇到的僧人说,我天生慧眼,能识得人心。这些年来也因此得到一个好妹妹,避开不少是非,只是这一刻,这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这双慧眼!竹子曾戏称我为“冰山”她说越是看起来冷冰冰的人,一旦爱上便会更加激烈执着。那时我是如何回答她的?轻笑还是用曲谱打她的头?当初又怎能想到,居然真的会一语成谶。
于是再没有心思叫竹子离那些人远些了,因为我比她更想接触。当然,我还不至于被冲昏头脑弃自家姐妹而不顾,旁观者清,马小甲待她终是不同的。
可是我呢?不禁苦笑,想必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吧?那样身份的人,怎么会记得偶然一瞥的女人?默念那个心中呼唤了千万遍的名字,每念一次心便沉沦一分。身边的人都以为我爱极了那首曲子,可实际上我爱的是曲目。爱那个暗含着我们名字的曲目。
不知道其他患了单相思的人是否也是如此,总之我不可抑制的消瘦下来。竹子向来敏锐,可是出乎我意料的什么也没说。只是拼命的带我出去散心,讲我听不大懂的笑话,做味道奇怪的点心,这虽然不会令我更好受,但拒绝会让她更担心。我想大概忙碌起来什么也不会想,于是拼命地给自己找事做,上到安排演出,下到缝缝补补。只是偶尔闲暇,恍惚中眼前便会浮现出那个决绝的身影…于是努力全都白费。
也许是不堪重负吧,我终于还是病倒了。来势汹汹却去如抽丝,大夫说是心病所致,我自己又何尝不知?竹子说要去求马小甲,让他拜托那人见我一面,可是,喜欢他是我的事,我要的不是卑微的怜悯!追出门去,只看到月光下失声痛哭的她,还有手足无措,轻轻环抱着她的马小甲…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月光有一丝刺眼。
突然有些厌恶自己,妹妹的感情有了回应理应高兴的,可是我非常清楚,在这感情中掺杂了其他的东西,名为“嫉妒”的情绪。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呢?我永远不可能做到像她那样站到那人面前说大方的说声你好,即使被无视忽略也毫不介意;我害怕被拒绝害怕对方的冷漠,那样的男人啊,得要怎样执着不气馁的热情才能点燃呢?
过了不几日,竹子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他”要来了,许是他们商量了个什么名目骗来的吧?这个孩子,多少年都没见过她流泪了,却为了我哭成那个样子。她可知道自己心心念着的姐姐在嫉妒她的感情?我想她即使知道也只会更为我担心吧,这就是我们的区别。虽然我像她爱我一样爱她。
那天终于来了,一大早,她抱来大堆的衣衫首饰,说是定要我最美的一面去见他。看着铜镜中那张苍白消瘦的脸,我真的不愿扫她的兴。那样的男人定然阅人无数,像我这种姿色无论如何是入不了他的眼的。可是,这加快的心跳又说明什么呢,自己多少还是有些期待吧。那样一双眼,若是笑起来定然很好看。
白天的时间过得是那样慢,尽管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但还是心中浮躁曲不成音。竹子看着我吃吃的笑,摇头晃脑地说着你也有今天。心中又是羞涩又是懊恼,隐隐的却又有几分期待。笑闹了一阵她走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对我说月姐姐你一定要幸福。
时间就在我们的调侃中慢慢流过,傍晚时分当终于走向西贝柳斯家那个花厅的时候,我的心情意外的平静。
将手中的琴摆好,调音,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今晚,冷月只为你一人弹奏。十指熟练地拨弄琴弦,清丽婉转的音色如流水清脆似春风柔美,点点滴滴都是我难言的心事。你听到了吗?可明白一个女人对你默默的思恋?你一定听到了,就在刚才,于那花团锦簇的人群中,一身黑衣的你,是我目光中唯一的存在。
一曲弹罢,忍不住抬眼偷偷望去,台下众人皆沉醉于乐曲中回味,独他一人负手而立,任黑发随风飞舞长衫飘飘,仿佛世间万物皆不能动摇其丝毫。
“嘣”的一声,心里的那根弦断了。虽然不曾痴心妄想,虽然日日告诉自己,那人不会另眼相看。但是这一刻才知道,在我心底还是忍不住抱有期待。因为是他啊,我的心知道再没有比这样的男人更值得爱恋的了。也许这样最好,我的心思已经倾诉,他的面也已见到,已经没有遗憾了。真是可笑,现在的我为什么有些想要流泪呢?
晚风带来阵阵浓郁的香气,初秋的夜已经有些凉了,想必这些花儿也忍受不了几日便会败落了吧。不过这没什么好伤感,花儿谢了来年还会再开,树叶落了春天便能发芽,就像他一样,生生不息独自灿烂。而我,就如天边那轮明月,映照着花丛不被知晓,千年不变。
离开的时候,我的心情和来的时候一样平静,不,也许还是有些差别的,我看到拿着折扇的西贝柳斯和一直默默不语的马小甲都悄悄松了口气。西贝柳斯向来怜香惜玉,我能够想通,他一定很为我开心;至于马小甲,他这样就算爱屋及乌了吧。
就这样过了几天,我悄悄安排好戏班的事情后,决定不辞而别。站在海边,海的那一面就像未来的生活一样,神秘危险,却又有些令人兴奋。想起正在酣睡的某人,心中万般不舍,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对一个女人来说找到好的归宿比什么都重要,我不想看到她为难的脸。
“冷月大坏蛋!你难道要对我始乱终弃吗?!”这句话说的颇为粗鲁,但是对我来说天底下再没有更动听的声音了。这个笨蛋,她为什么要来呢。
果然不愧是竹子,只有她才会看着什么都是好东西,整理出那样大包小包一堆行李,来到我面前,她把包袱都堆在地上,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气,“总算追上你啦,可累死我了!偷偷去好玩儿的地方不带着我,想都别想!”
既然她人来了,那么再说什么都是虚伪和见外。私心的讲,我是希望她陪在身边的,虽然说着要一个人闯荡,但是突然和熟悉的人们分开,新奇感过去之后,说不惶恐是骗人的。可是,竹子,我亲爱的妹妹,虽然没有血缘,在我心中却远比弃我而去的父母更加重要,所以,我不希望她为了我放弃幸福的可能。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我们登上了出海的船,我们站在舱外迎着海风,就像从前那样手挽着手,忍不住,我问她这样离开会不会觉得遗憾。她瞪了我半天,“为了一个男人连姐姐都不要的事我做不出来!”于是我释然了,这就是家人吧,不求回报,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幸福。我真是笨蛋!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伤怀了这许久,却让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担心难过。
阳光透过浓云照耀在身上,暖洋洋的,就像我现在的心情一样。这次真的放开了,虽然我仍旧欣赏他,不过花儿有自己的四季,月也会有自己的阴晴圆缺。也曾埋怨过他不解风情,但我现在却心怀感激,至少他让我留下了骄傲。
解下背着的琴,调好音调,同样的曲调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不在为了谁,不再为了那相连的名字,这一次,我只是为了自己。
“月姐姐,你怎么还弹这首曲子啊~~~”
哈,傻丫头,你以为自己能不辞而别?马小甲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跑掉?现在我非常期待,你们重逢的那一刻。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啊,真是首好词。
…………………………………竹子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