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滚的黑云化作噬世的恶鬼,偶落的白芒变成惊霄的长龙,滂沱的雨降临在昏暗的天地,潮湿的风席卷阴黏的泥土,腥味与尸气汇合夹杂在一起,但这并不影响山野中的赶尸人。
一个,两个,三个.....
总共是十具尸体,男的女的都有,生前当兵的有三个,卖艺的有两个,一个打渔的,一个猎户,一个樵夫,一个达官显贵,还有一个来路不明,也最被年轻的赶尸人敬畏。
这是一具女尸,已经没了生命特征,年轻的赶尸人也不知道为何要带上这最后的尸体,他原本只接了九个人的钱,这最后一具,是在前天于荡河下游的浊流中发现的。
他本来是不想管的,收多少钱办多少事,赶尸匠也要吃饭,这些流离失所,无法落叶归根回到故乡的死人们固然可怜,但如果没有活着的赶尸匠,它们又怎么样才能平安回到家所在的地方呢?
所以活人的需求终究还是大过死人。
然而,他不想找那具尸体,那具女尸却自己找上了他。
是因为这具女尸太过美丽,还是因为这具女尸实在不像是寻常的死人?
她的血肉简直就像是还活着一样,红润着,仿佛她并不是死了,而仅仅是在沉眠。
年轻的赶尸匠被这具尸体的状态所震惊,而拥有一部分道行的他,距离人仙的门槛已经很近,所以自然也想到了一些传说,或许这具女尸,生前是某个大能人物?
不管是因为她过分的美丽,让人忍不住在她身边多呆一会,还是因为怀疑她是某位大能,觊觎着她的遗落传承,总而言之,受到美色,利益,道德的三重冲击,年轻的赶尸匠总归还是把她带上了。
这具女尸有神异,她的脸孔总是望着西方,那双眼睛却紧紧闭着,如果此时在向三东方位行走,她就会低下脑袋,表示道路的错误。
年轻的赶尸匠最开始吓了一跳,以为她还活着,但又重新检查一遍之后,才真正确认,她确实是死了的。
其余的九具凡尸是收了钱的,必须要先解决,而且他们的家乡距离并不远,所以赶尸时便以前九具为主。
年轻的赶尸匠终究是没有被可能得到的传承迷了心窍,他坚定着最开始的目标,即使是要找寻传说,也要把手头答应别人的工作做完,这才好腾出手去搞其他的事情。
仙魔交战,此时天下都乱了,魔门逃窜,为了弥补被仙人们重伤的身躯而四下寻找凡人吞噬,甚至有些人已经不顾仙人讲出的幽冥规矩,开始吞噬魂魄,吸收真灵,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正确的,毕竟当世的性命和冥海的后事比起来,自然是当世的性命更为重要一点。
大慈仁圣天尊,得罪了便得罪了,再得罪他,也不能从冥海跑到阳世咔嚓了他们。
风铃在风雨下叮当乱响,声音听起来有些杂乱无章,十具死尸寂静无声的行走在山路上,他们的魂希望回到故土安葬,不愿意在它乡的山野中化作泥土,或被赠送为野兽的食粮。
这里没有赶尸店,也就没有办法暂时歇息,必须冒着大雨继续行走,好在年轻的赶尸人有些道行,距离人仙也不过一步之遥,故而大自然的风雨对于他来说也并不会太过难熬。
死亡的音信,从远方的原野飘飘荡荡的吹来,他手中的风铃就是代表世人的愿望,浮生繁华,死后不过一捧黄土,内心苍凉,如白色,白的彻底,在这春雨之下,更显得凄凄惨惨戚戚。
乱世,命不过草芥。
“伶仃槐下,钟铃悠扬。”
“盘虬卧龙,腥染山冈。”
“茫茫白骨,何日归乡?”
“青冥哭泣,风雨哀呛....”
赶尸人唱起古老的歌谣,十具尸骸机械且木然的走着,跟随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
大地忽然颤动起来。
于是山野倾覆,十尸被冲击的散乱,赶尸人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大震动而被泥沙裹挟,巨大的树木砰然倒下,将一具老尸压塌在地,其余的尸体也都各自跌落阴暗之处。
昏沉与疼痛,鲜血被风雨吹得向四周飘散,这场地震突然而来,显得极其反常,泥沙洪流在山丘的另外一侧肆虐咆哮,赶尸人扛起大树,浑身上下被雨水与血浸透,他的肩头凹陷下去,那千年的古木因为剧烈地震而突然坠落,其中的动能足以砸死大象。
他的修行虽然还不到人仙,但总归是近了的,口中化出了一点玉液,他有些急躁与慌张的寻找那些丢失的尸骸,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具同样被千年古木压住的老尸。
这个老尸生前是达官显贵,听说风评不是太好,但也算不上作恶多端,此时他被压在朽木下,腐烂的身躯扭曲的不成样子,赶尸人看到这一幕,心中突然想到,这怕不是上天给他的报应来了,生前不伤他,但死后一定要阻挠他。
“他不是好人。”
他不是好人,所以就让他遭罪躺在这里算了。
赶尸人听见冥冥中的声音,他皱着眉头,但很快又摇了摇脑袋。
“不行,我收了钱的,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他得回去,回到故乡。”
于是他卖力的把那具老尸从朽木下拖出来,老尸的神情木然,动也不动。
第二具尸体夹在了山野裂开的缝隙中,赶尸人努力的伸手把他捞上来,此时,冥冥中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这个渔夫以前活着的时候,经常高价卖给别人隔夜的臭鱼,并且霸占了一片卖鱼的摊位,是那片有名的恶徒。
他不是好人,所以便让他遭罪卡在这里得了。
赶尸人皱了皱眉头,又努力的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我收了钱的,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他得回去,得回去.....”
于是渔夫的尸体也被捞出来,随后,他去找第三个,第四个.....
每一次去努力抢救这些尸体的时候,他都会听到那冥冥中的声音,赶尸人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回答,他收了钱,所以他就有义务让这些人落叶还乡。
“故乡是什么?”
“那是能让他们安息的地方!”
赶尸人回给那冥冥中的声音以答案,他在寻找,然而此时有些慌了神,因为最后一具女尸,他没有找到。
山野已经倾颓,巨林也坍塌下来,九具尸体默然无声的站立在雨中,赶尸人在山野内四下寻找,然而最后那具尸体他没有找到。
“这一具,你没有拿钱,所以不用管了。”
冥冥中的声音再度开口,带着蛊惑一样的语气,赶尸人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他双手支撑在弯曲的膝盖上,半个身子躬下来,头发披散被雨水浸透,哗哗的向下流淌溪流。
他太急了,有些跳脚,更有些悔恨,脸孔变得无比惨白,但很快又坚定下来。
“我还是得管。”
“为什么,为了传承吗?”
“说不为是假的,我哪有那么高尚。”
“人性本都是追逐利益的。”
“是的...是的.....但是....”
赶尸人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半个身子面向高天,大雨哗啦啦的倾倒在他的面孔上,他剧烈喘息,带着一种哀伤:
“即使是仙人、魔头、神!也都是会想要回到故土的吧!离乡那么久,总是会有些怀念的吧!”
暮天埋了青山,远遥的路葬下了哭丧的魂。
柳与杨都垂下叶子,悲哀的古木瘫倒在地无人问津。
兔子与蛇都缩在洞穴里,不敢露出头来。
赶尸人向着冥冥中的声音发出呵斥,然而这一次并没有得到回应,他叹了口气,抹了一把眼睛,也不知道是泪还是雨:“谁又没有私心啊........我把她从河里捞上来,带她走了,那我可不就得负责吗....”
这场大雨下了一天一夜,赶尸人也找了一天一夜,然而那具女尸依旧没有线索,他终于有些放弃了,心道恐怕是又被山洪冲走了吧,如果是这样,那自己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坐了下来,在一块开裂的石头上,静静的想了半天,最后走下去,找了一堆石头和泥巴,垒砌了一个土台。
“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晓得你的名字,更不知道你的家乡在西方的哪里,我把你从河里捞上来,却又没有成功把你送回故土,这是砸了我的饭碗,如果传出去,更是毁了我的名声,可我认了,但我却不能就这样走了.....”
“我给你垒一个台子,现在下雨,我也没有办法给你生火,按照规矩,得起三香,再给你磕九个头,从此之后,如果我能遇到你的家人,你的家人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缓缓跪下来,认认真真的磕了九个头,前面还专门放了一块较为平整的石板。
九个尸体站在后面,静默无言,就像是在集体哀悼一般,直至九个头磕完了之后,赶尸人便起了身子,又对着四方拜了拜,这才带上那九个尸体离开。
只是他临走时,唱着的歌谣中,全是掩盖不住的哀伤之意。
.........
风雨与云霭之下,东皇抱着洛神的尸体,注视着远去的赶尸人,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年轻的赶尸人说的不错,世间众生最难以割舍的就是故土,死后落叶归根,每一个人都总有想要看一看的东西,或是故乡的夕阳,或是故乡的泥土,或是草庐旁的小溪,或是大槐树下斗蛐蛐的小孩子.....
他转过身去,走了几步,两个小小的身影随之出现,而后他所显化的地方,是一座凌驾在阴暗之下的大山之前。
太华山,但是和记忆中,和自己曾经修行过的地方,完全不同。
整个太华山笼罩在一片阴沉的云下,深邃昏暗,不可估计的强大力量在其中徘徊孕育,就像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洞府。
仙山之中的修行者们神情漠然,就像是提线傀儡,东皇太一越是靠近那座“太华山”,越是觉得那是一座无边深渊,根本不是一座仙山福地。
然而两个孩子在身边,眼中所看见的东西却不一样,阿桑眼中所见到的,是漫天的仙光神乐,那些仙人飞天遁地,法力无边,而陆玄卿看到的,则是和自己过去魔门完全不同的气象,曾几何时,她也羡慕过那些年轻的小仙,希冀也拥有和他们一样的力量。
她仰起头,看见东皇怀中抱着的那个女尸,有些好奇的询问:“你一直以来在寻找的,就是这个女人?”
“她是你的挚爱之人?”
东皇摇了摇头:“不是,我甚至与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并不熟悉。”
陆玄卿瞪大了眼睛:“难道是一见钟情?”
东皇失笑:“她是.....罢了.....”
本来想说,她是自己的故乡,但这句话说出来,必然被人所误会,洛神相对于各位持天者,确实是充当了“孕育者”的角色,但是持天者会不断更迭,洛神却依旧是洛神,如天之子一般敢自己孕育自己,把老朽的自己抛弃,重新呼唤出一个人格的狠人,终究还是少数。
“你们在这里呆着。”
东皇太一嘱咐两小,随后就这样抱着洛神尸走了进去。
昏暗的太华山,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太华山,阴郁与风雨,苍青色无比厚重的乾天,无一不让世间感到惧怕与担忧。
东皇进去太华,就如同深潭之中溅起一点涟漪,又像是萤火来到了黑暗的空间,他的身边浮动着虚幻的白芒,缥缈的云气缠绕着他的身躯,四周的傀儡仙人们都无法看见他的行动,那四方大峰上,风雨雷云四天象之境依旧高高矗立,太华山的四方大尊也都各居于峰峦上,动也不动半点。
东皇行了许久,在前面一座大宫前停了下来。
这里他很熟悉,是青霄峰。
但是上山的路途中,并没有这座宫,也没有那宫前的两个石碑。
前碑书六字世事一场大梦。
后碑书六字岁月恍如刀割。
东皇走进那座宫阙,当中一切昏暗,唯独一道光明照落,四面八方千万铁链,独独只锁着一个人形。
东皇看向前方,对他开口:“汝乃何人?”
那人形抬起头,只余留轮廓,不见双目单鼻,却有一张口齿上下开合。
“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