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崔况忽然问道,“是不是庐陵王?”
崔凝惊愕的看向他。
“你不用这样看我,从我凌晨解完这些名字,便把所有事情都捋了一遍……”
崔凝打断他,“等等,你都捋了些什么?”
他不应该知道任何案情有关的事。
崔况道,“你们查案过程虽一直保密,但查青玉枝、抓宜安公主这些事全长安都知道,阿元出事后,我在监察司问了差役一些不算秘密的事。你以为五哥就猜不到是谁吗?只是抓人需要证据。我又不抓凶手,犯不着事事都讲证据,随口猜个答案有什么难。”
他拧着眉头,“是我太蠢了。”
崔凝瞅着他,一时语塞。
她也就是今日才从佛波果查到庐陵王的线索,人家竟然直接便猜出来了,果然人比人气死人啊!
她道,“庐陵王确实动手了,可陈元并非死在他手里……”
“咚咚”两声。
门口的报丧鼓响起。
崔凝与崔况闻声站到家属位迎接前来吊唁之人,礼部的人也连忙进来候着。
陈元生无亲眷,否则怎么都沦落不到需要年少的朋友主持丧礼,只是圣上的旨意也算是广发讣告,肯定会有不少官员前来。
姐弟两个没想到进来的人竟是崔道郁夫妇。
凌氏自入门后眼泪便止不住,礼毕,更是直接抱住崔凝哭出声音。
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崔凝像是被烫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眼眶瞬间便红了。
崔凝见识过世家夫人出门在外哭笑都能礼数周到,可母亲哭的未免也太真情实感了些,她甚至都没见过陈元。
崔凝拍拍凌氏的背以示安慰,等松开后再看崔道郁,发现他居然也是泪眼朦胧。
夫妇俩倒是把崔凝给哭懵了。
凌氏见她一脸莫名,嗔怪地轻轻拍了一下,只是在灵堂上倒也不好询问太多,只颇为心疼地嘱咐道,“无论如何,要顾惜自己身子。”
崔道郁与凌氏并非全是为陈元而哭。
他们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崔凝了,案情虽保密,但崔家想打听点她个人的情况并不算难,凌氏知晓她近况,抹了几宿眼泪,从崔家上下连同自己都责怪一遍,怨魏潜不能好生护着自己闺女,最后又将这些情绪咽下,收拾心情来吊唁陈元,只是一见到憔悴的女儿,眼泪顿时又止不住。
“好。”崔凝也只是懵了一下,便回过味来,伸手抹掉她的眼泪,“莫哭了,伤身。”
凌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只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陈小郎这样好的孩子,来生定能投個好人家,一生富贵顺遂。你祖父令我转告你,家中一切都好,伱尽心送他便是。”
圣上毕竟不喜道家,且此案涉及模仿当年司氏造神,圣上恐怕也会怀疑陈元手里有威胁朝廷命官的把柄,进而怀疑崔家接近陈元别有用心。
崔况都能根据一些线索猜出案情,崔玄碧的消息来源更多,想必早琢磨出其中利害。他刻意这样交代,算是安崔凝的心——想做什么便去做,崔家不怕惹圣上猜忌。
崔凝为官有些时日,如今多少能够意会这般隐晦的意思,心中不免动容。
凌氏谆谆叮嘱,“哀思伤身,多加餐饭。我与你父亲……就不多留了。”
“好。”崔凝郑重答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请父亲母亲放心。”
崔道郁满肚子话想说,最终却只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又转头交代崔况,“好生照顾你二姐。”
崔况道,“好。”
外头白雪晃人眼。
凌氏依依不舍的离开,待上了马车,这才不满道,“你这个做父亲的也不知道劝慰劝慰女儿,平日里做那些文章倒是有用不尽的词儿!”新
崔道郁不语。
他不知道该如何照顾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女儿大了,又做了官,父女倆平日也难得坐到一块,他不能说了解女儿,可反而又能看清很多事情。她长于山中,与世隔绝,当初家里决定送去悬山书院也是想让她能够尽快适应,多交几个朋友。眼瞅着她与几个小姑娘处的不错,也不像是不愿结交的样子,只是自打离开书院,除了偶尔走个礼,竟极少与她们一道出去玩耍。
或许就连崔凝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无意识的避开与人深交,因为倘若感情不深,失去之时便不会过于痛苦。
这些,他不知道该如何劝导。
崔道郁幽幽叹道,“父亲曾私下与我说,凝儿是大鹏鸟,让我这只燕雀莫要折其羽翼,囚于牢笼。我一只安于现状的燕雀,该如何为一只鹏鸟尽为父之责呢?”
女儿大了本就渐渐与父亲有了距离,更何况崔凝背负着血海深仇回到崔家,有自己的路要走。
崔家如今也处于风口浪尖,事事都需权衡利弊,不拦着她报仇已算是鼎力支持了,而抛开身世,崔道郁也不过是个数不上号的芝麻小官。
凌氏怎会不懂他的无奈,丈夫虽无大志,但待人心诚又护短,先前知晓凌策新婚收了个侍女进房,立刻便杀去了凌家。若不是顾及她的颜面,怕是要将凌家给拆了。
他也不动手,只拉着凌策去书房单独谈了一个多时辰,将人骂的痛哭流涕。
在御史台这么些年,总算没有白待,嘴皮子利索的很。
“这次迁都,阿凝和阿况都得去洛阳,你也要跟着去,我孤家寡人的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我本觉着,做个闲散人也不错,便打算想法子在国子监谋个差事,也跟着调去洛阳,”
凌氏笑,“那日后可是要做亲家的下属了。”
崔道郁也笑,“确实不妥。万一日后那魏五郎欺负我女儿,我都不好上门去打人。”
“那现在呢?”凌氏问。
崔道郁隐隐有了一些想法,“我想辞官去洛阳自己建学舍,收些寒门学子……”
崔道郁性子不大适合做官,退到官学做山长倒是不错,可惜注定不会有什么建树。书院的环境简单,是因为这些人还没有面临最直接的利益纷争罢了,其实里头有些真才实学的学子大都属于不同派系,他白担个师长的名头,有个面子情,将来这些关系无法真正的为他所用。自己建书院就不一样了……
天下学子都向往士族族学,崔道郁出身崔氏,本身亦声名在外,并不愁生源。
崔道郁只是不适应官场,却并非真是个蠢人,他很清楚圣上忌惮世家,若是崔氏子弟大张旗鼓的办私学必定会遭到猜忌,但唯他、唯有现在这个时机,或许可行。
崔道郁在朝堂上的不思进取、不懂变通简直深入人心,就连圣上提起他都免不了惋惜一句“才华横溢,心性澄明,奈何胸无大志”。
人家逆流而上,他则顺流而下,一退再退。像他这么个眷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废物”,不想与家人分离,于是辞官开馆,再正常不过了。
崔道郁思忖道,“此事还需同父亲再商议。”
凌氏闻言突然坐直身子,盯着他双眼放光,“你是想建个书院?!”
若是弄几间屋舍收几个学生,哪里需要如此慎重。
崔道郁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就、就是有点想法。”
“这想法极好!”凌氏本已经接受了自己夫君与世无争,不料人到中年还能生出这种雄心壮志,她如何能不激动,于是压抑住巨大的欣喜,柔声细语地煽动,“你虽不喜与人争,但才学有目共睹,教书自是不在话下。若是将来能著书立说、桃李满天下,也不比在朝上身居高位差,若是努力钻研,说不定还能流芳百世呢!”
这番话直是说进了崔道郁心坎里,但凡是个有才之人,便不会真的甘心平庸,崔道郁不争是因为厌倦纷争也不擅长交际,若能凭一身所学施展抱负,想想都热血沸腾。
以往崔道郁不是没有生出这种心思,但朝堂之上寒门与世家,一向泾渭分明。
近几年世家子弟打着支持科举的名头纷纷下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世家就此向低头。恰恰相反,这场皇权与门阀世家的博弈,已从暗斗到明争。
圣上起初大力推行科举,一众世家对此并不在意,因为朝中权柄尚在世家手中,推举的路子才是真正的进官之途,那些寒门子弟即使高中,也得乖乖接受安排,但是许多年过去,世家察觉到站在朝堂上的寒门官员越来越多,这才猛然惊醒。
于是世家改变策略,令自家子弟参与科举,挤占名次。
世家千百年的底蕴,能获得的资源远非寒门可以想象,这么做的效果极为显著,本是为了寒门入仕才推行的科举制度,这几年的榜几乎都被世家大族霸占。
多次交锋看起来是世家占了上风,然而圣上半点不着急,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
所有人都明白,一切并不会到此终止,世家当中打前锋的大都是新兴或是衰落的家族,真正大权在握的世家并没有参与,直到这一次崔氏支持崔况下场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