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潜缓缓坐直,垂眸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取出里面书信递给程玉京。
程玉京很熟悉彭佑的字,信上不是他的字迹,但是他看到末尾时,难掩诧异,“这……”
程玉京把信传给崔凝。
崔凝带着疑惑展开信,赫然发现这是一封写给凶徒书信,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信的末尾处竟然还盖着彭佑私印。这种要命的东西,彭佑怎么可能容它存在七年?!
仿造私印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这世上不乏能工巧匠,若不是要抄家灭族,他们连国玺印都能仿得以假乱真,更何况区区私印?可难就难在,这类私密的东西,私印造型独特,且一般人都会贴身携带,轻易不会示人。
崔凝起身,将信在彭佑面前展开,“这是你的私印吧?”
彭佑盯着上面的字迹和印章,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变得愈发难看。
魏潜看了他一眼,转而道,“传证人。”
须臾,几名刀兵压着两个扣了锁链的男人进来。这二人都是三四十岁的模样,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满脸凶相,另一个瞧着却是白胖和善。
程玉京道,“堂下何人?”
白胖的那个连忙回道,“回大人,草民卢大,这是舍弟卢二。”
程玉京问,“可识得你们身边这个人?”
卢大擦拭满头虚汗,“认得认得,满苏州城谁人不识彭大人。”
魏潜语气冷漠,“休要敷衍,程大人是什么意思,你们难道不知?”
卢二脑子不聪明,面临质问,忍不住偷偷看了卢大一眼,见他满头大汗,这才意识到事情好像真的有点严重。
卢大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卢二一惊,也连忙跟着跪下。
“大人,小的鬼迷心窍,贪图钱财,这才接了彭大人那桩生意,但是我们没有杀杨不换啊!求大人明鉴!”卢大身子抖如筛糠,痛哭流涕。
卢二粗声粗气的附和,“我们没杀人!”
程玉京目光微转,饶有兴致的看了彭佑一眼,“哦?既然如此,详细说来听听。”
“是是是。”卢大忙不迭的解释,“这话得从十年前说起。当时草民老家闹旱灾,我兄弟二人逃难至淮南,身无分文,只好去码头扛货混口饭吃……”
两人颇有一把子力气,扛货又快又多。可是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两人因为抢活被人打个半死,丢在赌坊旁边的巷子里,被赌坊老板所救,稀里糊涂签下卖身契,成了赌坊打手。
卢氏兄弟混赌坊两年多,竟也闯出点名声,二人不甘心一辈子为奴,心心念念赎回卖身契,却奈何赎身价太高。而彭佑就是在这时找上他们,谈了一笔生意。
面对不菲的报酬,二人十分心动,可他们从前吃过不少亏,卢大要求彭佑留下字据,免得他到时候过河拆桥。卢大心里想着此事未必能成,不想彭佑杀人心切,竟然真的给了。
事已至此,兄弟二人二人咬牙接了这桩生意,按照彭佑的谋划,集结了一批兄弟装作山匪,准备伏击目标。
“我们在坊间虽有几分凶名,但着实没有害过人命,招揽弟兄们行事之时也只说是收钱帮忙教训人。”
兄弟二人本就有所顾虑,等到冲至跟前,惊见队伍里竟然还有几个眼熟的官差,更觉得大事不妙,一心只想收手,然而官差遇见匪徒,哪可能轻易放过!于是他们逼不得已,只能奋力反抗。
卢大趁乱冲上马车,本想挟持杨檩,却被杨不换阻拦,当时情势危急,容不得纠缠,他只好改换人质,顺手拉了杨不换过来顶着。不料杨檩竟然十分看重杨不换,连连大喊“不许伤了先生”。卢大暗喜,正在挟持杨不换指挥弟兄们撤退之时,不知是谁凌空射出一箭,正中杨不换。卢大一慌神,立刻将人丢下,疯狂奔逃。
卢大愤然道,“当时我们兄弟之中根本没人带弓箭!也不知道彭佑叫我们伏击的马车里坐的是杨大人,否则便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卢大一众人都是惯常逞凶斗狠的,再加上杨檩那边只有四五个会拳脚功夫,倒是顺利脱身了,可是人人都清楚杨檩为官素来手段强硬,查到他们头上必会下狠手。于是一群人索性连夜逃走。
卢大把当初想办法保存下来的书信等证据仔细藏好,想着万一东窗事发,就拿这些东西威胁彭佑保住他们一命,然而奇怪的是,此事最后竟然不了了之了……
他们在金陵窝藏两年,费尽钱财,好不容易弄到苏州的假身份,逐渐放开胆子,辗转到苏州谋生计。
后来杨檩调任苏州,两兄弟着实紧张一番,甚至已经着手将生意转往别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有一日卢大与彭佑意外撞见,彭佑竟然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他们战战兢兢的等了许久,见无事发生,这才放下心来。
七年一晃而过,他们与杨檩彭佑同在苏州相安无事,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惜做梦都没有想到,杨檩的死会牵扯上他们,而且当年存下彭佑的那些把柄,居然成了他们的犯罪证据!
此时证据确凿,否认不得。可是,兄弟二人觉得忒他妈冤枉!
信里面写明叫他们杀杨不换,杨不换也确实死于那场伏击,但问题是,人真不是他们所杀!现在死无对证,当真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卢大也知晓此时彭佑肯定不可能承认,只好冲魏潜高呼喊冤,“大人,我们也是被彭佑给坑了!真的没有杀杨不换!”
彭佑面色惨白,死死盯着卢大,好像要从他脸上找到什么破绽。卢大被他骇人的目光所慑,忍不住后退一步。
程玉京见彭佑这种反应,不由觉得有点意思,“彭佑,对他们的指认,你有何话说?”
彭佑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撕扯着,要从那片白色之中冲出来,令他头疼欲裂。
崔凝见他紧咬后槽牙,忽然手捂住头,十分痛苦的样子,心下愈发疑惑。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吗?”魏潜忽然问。
崔凝惊道,“难道是失忆了!”
这就奇了怪了,他买凶杀人之后,自己竟然失忆了?!
魏潜道,“你有时候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件事情,你自己也有所察觉吧?”
崔凝愣了一下,有一瞬怀疑自己的耳朵,看了魏潜一眼,旋即又满脸惊异的看向彭佑。其他人头一回听闻这等奇闻异事,亦觉得惊奇。
卢大惊恐的退了好几步,“怪不得他没认出我们!这、这不是鬼上身吧!”
“不……”彭佑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程玉京道,“先把卢氏兄弟带下去。”
“大人……”
卢大还想再喊冤,却被崔凝阻止,“魏大人既然能够时隔七年把你们从人海中挖出来,便能查明真相,等着便是。”
卢大一想也对,现在喊也没有用,不如想想别的办法……
屋里只剩下四人,彭佑沉默了许久才哑着嗓子开口,“世上真有鬼吗?”
魏潜道,“我不知道有没有鬼,但你有心魔。”
彭佑脱力一般,缓缓坐到地上,声音低了下去,“我想单独和魏大人聊聊。”
魏潜道,“可以。”
程玉京和崔凝头一次遇见这种异事,很想留下来听一听,可话说到这儿也只好起身出门。
屋内一片死寂,彭佑抬起头,目光迷茫。
“我身体里真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彭佑迟疑而又痛苦,“你怀疑……是、是他杀了大人?”
彭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魏潜说的那样,但是他确实有一些记忆空白,偶尔还发现有陌生人入侵自己家中的痕迹,很长一段时间,他变得疑神疑鬼,后来一直正常,他也就将此事压在心底了。
魏潜看着他,沉默须臾才道,“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只是曾听过这样的奇闻异事。”
彭佑能执掌一州司法,无疑是个严谨敏锐的人,怎么可能留下许多年前买凶杀人的证据?所以起初魏潜怀疑有人趁机陷害彭佑,然而经过一番查证之后,愕然发现这些人证、物证竟然都是真的!那么,一个严谨且心肠冷硬的人,为何留下这么大一个纰漏?
在抓捕彭佑之前,魏潜秘密审问了卢氏兄弟。此事的怪异之处,令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民间奇谈:有一个妇人怀了双胎,生产之时难产而亡,只保下一个女婴,取名阿朵。后来鳏夫再娶,阿朵有了后娘。阿朵爹是个走货郎,常常不在家,那继妻狠毒,私下里虐待打骂阿朵不说,出门干活的时候,便将年仅三岁的阿朵关在地窖里,后来觉得如此甚是方便,便直接将人圈在地窖之中当畜生一样养,待她爹回来时才放出。阿朵胆小如鼠,大一点动静都会被吓得全身发抖,可有一天,她突然把继母打个半死,关进地窖,并且声称自己叫阿茹,是阿朵的双胞胎妹妹。之后阿朵又变回原样。如此几回之后,继母多番试探,却发现她什么都不知道,继母以为鬼神显灵,再不敢欺负阿朵。
魏潜看第一遍的时候只觉得小姑娘聪明,故意装鬼吓唬继母,后仔细想想,发现事情似乎不是这么简单。此后,他专门搜集过这一类的民间怪谈,可惜找到的全都是些毫无根据的鬼怪故事。
“我曾经被我爹卖到南风馆,后来被先生所救。”彭佑第一次与人说起这段往事,却不似想象中那么难以启齿,甚至还能平静的补充一句,“大人是我的启蒙先生。”
“他散尽家财带,又被退婚,我心里一直很愧疚。后来他觅得贤妻,我很高兴,但……他大婚那几日的事情,我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彭佑至今不能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我第一次失忆,也就是在这次之后,我发现家里开始出现陌生人的痕迹。这个人如鬼魅一般,看不见摸不到,却一直在我身边。”
魏潜之前只是怀疑试探,眼下几乎可以确定彭佑极有可能真的会在某种情况下变成另外一个人,而且他们之间并不共享记忆。
那么,杨檩真是彭佑杀的吗?
魏潜心中疑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