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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六,沥海所。
紧锣密鼓之下,两排名为“沥海军器坊”的厂房终于砌定,这才仅仅是个开始,周边营舍很快也将被改建为火器仓。活儿其实不难做,难做的是账,原原本本做账也不难,但跟着赵文华混,账是万不能实事求是的。
还好,沥海有一个做假账的奇才,此人浸淫假账界多年,业务已炉火纯青,可以把十两做成十二两,也能把一千两做成两千两。按照老丁的说法,工部的路子最野,假如拨款一万两,那么实际上五千两足以验工过关,在保证完成任务的基础上,工部总会多拨出一倍的开支。
这一倍可不是白给的,其中先要二八开一下,八成献给负责工程的工部大吏,剩下两成再二八开,二成分给其余工部小吏,再剩下的继续二八开,二分给其余杂役,让大家都有口汤喝,都分完剩下的,就是杨长帆那部分了。
倘若有五千两余款,如此算下来,杨长帆能落个六百两上下。别嫌少,这个级别这种工程,能混到这个数字已然不错了。
也正因如此,工部成了天下最肥的地方,外加赵文华作威作福,风气是不可能正过来了。
晌午时分,一辆轿车风尘仆仆驶入沥海,一路询问之下。终是在沥海所找到了杨长帆。
一身着灰色锦袍青年下车。年龄三十上下。生来一张笑脸,惹人亲昵,瞅准了杨长帆便微笑迎上:“一定是杨祭酒了。”
杨长帆刚刚还在指挥工程,难免灰头土脸,尴尬道:“这位老兄怎知我是杨长帆?”
男子朗然大笑:“巡抚有交待,不管有多少人,最高的那个准是杨祭酒了!”
杨长帆边行礼边问道:“巡抚?”
“哦,还是今日的事情。”男子使了个眼色。
杨长帆会意。与他远离人群踱步滩边。
男子这才说道:“昨晚,锦衣卫已赴杭州,抓了张经李天宠二人。”
“这么快?”杨长帆惊道。
“皇上对二人积怨已久,也算不上快。”
“……”杨长帆思索过后,恍然大悟:“是在下愚钝了,恭祝胡巡按升任巡抚!”
男子微笑回礼。
胡宗宪督察出这么多事情,同样是大功。
怕是翻遍史册,也找不到几个人能以如此速度升官了,七品督察御史,直升四品左佥都御史。兼任浙江巡抚。巡抚虽无定品,但其实权凌驾于布政使之上。实际上可以命令从二品的大员。
这事说过分也过分,说正常也正常。赵文华再厉害,也没有厉害到能把一个御史提拔成巡抚,别说赵文华,赵文华他爹也没这个权力,天下只有唯一一个比赵文华他爹还要厉害的人才能做出这种事。
杨长帆对于胡宗宪的经历也有所耳闻,这是货真价实的厚积薄发。
这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世家出身,根正苗红,杨长帆刚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进士及第。很明显他也是个会做人懂钻营的人物,杨长帆都长大成人了,他还是七品,实在不是运气不好,只因他舍不得离开督察院。
这个最高司法机关直属皇帝指挥,与锦衣卫一文一武监控全境。来浙江之前,胡宗宪已经去多个地方进行过巡按工作,基本上哪里有军情,哪里有率兵的总督,哪里皇上怕出乱子,胡宗宪就会去哪里,说是皇帝的耳目也不为过。可以说胡宗宪已经兢兢业业当了皇帝小十年的耳目,也该升官了。
此前数次巡按无惊无险,统兵总督老老实实,世宗看来很满意,因此钦点胡宗宪巡按东南。而这一次终于出事了,虽然不知他如何打的报告,看张经的结局好像说明了一切。张经想必非常有底气,清楚赵文华不过一介弄臣,往死了弹劾也休想动自己半分,但他并没有意识到皇上暗地里耳目的杀伤力。经赵文华胡宗宪一明一暗打配合,外加内阁首辅顺手补刀,终是让这位功勋赫赫的老将垮台。
万事俱备的情况下,东风吹来,胡宗宪登了严党的大船,搞垮了“拥兵自重怀有异心”的总督,在严党三司六部外加内阁满朝的推举下,面对这样一位忠心耿耿当了十年差的亲信,皇帝不给个巡抚都说不过去了。
但最多最多,也就是个巡抚罢了,距离赵文华之前透露的期盼依然差了一截。世宗眼中,胡宗宪还远没到总督的水准,李天宠的位置差不多的人就可以坐坐,可张经的令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的。
不过这也够了,四十出头荣升一省巡抚,统管政法军三司,还能期盼什么?
杨长帆不禁望向杭州湾口。
有人崛起,就有人牺牲。
他蓦然长叹,深深鞠躬。
男子见状愣了一下,而后也走上前去,跟着鞠了一躬。
“你在为谁?”杨长帆问道。
“你在为谁,我就为谁。”男子答道。
“我怕巡抚不喜。”
“巡抚比你我都更敬重他。”
“哎……”
男子笑道:“闻名不如见面,杨祭酒果然如同巡抚所说,狡而不奸,狂而不妄。”
“这算什么评价!”
“上好的评价。”
“还未问过公子尊姓大名?”
男子朗然再度行礼:“在下姓夏名正。”
“夏正……”杨长帆暗自嘟囔一番,又微微打量此人,威风凛凛不敢说。至少仪表堂堂。生来有种亲切感。不聊自熟。
“杨祭酒不必疑惑,我叫前任首辅声爷爷,前任首辅叫我声侄孙。”夏正轻描淡写道,“杨祭酒可别帮我宣扬,我是更名之后才跟了巡抚的。”
虽然前后两任首辅之争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至今民间依然流传着各种故事,因为大家恨严嵩,所以严嵩的敌人八成是好的。民间盛传此人有雄辩天下之才。又有气吞山河的心胸,有气骨有才华,是为君子首辅。这样有风骨的大儒自然是不屑于结党的,于是他被善于结党营私的严嵩弹劾了不知道多少年,终于被弹成了马蜂窝。
如果说对付张经是一场快速弹劾,迅速扔出几枚重磅炸弹了事,那么对夏言就是长年累月的慢性弹劾,直到皇帝耳朵磨出茧子受不了了,终于下了杀手。
党争从来都要猛打落水狗,不给对手翻身的机会。留一个活口都是麻烦,眼前这位夏言的侄孙自然也要倒霉。莫想到绕了一圈投了胡宗宪,后者也真是善于挖掘沧海遗珠。
夏正也不是来闲聊天的,当即送上了文书:“先恭喜杨祭酒,巡抚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安排杨祭酒的位置。”
杨长帆接过文书草草一看,这位置他完全看不懂
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
“正文已递送布政使司,这份仅仅是给杨参议看的。”夏正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杨长帆,“这是新牙牌,原先旧的烦请杨参议交还与会稽县衙。”
杨长帆木了半天才问道:“几品?”
夏正笑道:“从四品。”
“跟千户比谁大?”
“大个半品。”
“那刚好。”杨长帆乐呵呵收起牌子,“多谢夏兄。走走,到寒舍一叙。”
“不急不急,我还要赶去所衙。”
“庞取义也升了?”杨长帆拉着夏正道,“我领你去。”
“也好。”夏正也不隐瞒,“此番庞将军平倭有功,特封宣武将军,虽依旧管理沥海所,实已官居四品。”
“还是比我高半品就对了。”
“不能这么说,文见武,自提二,七品的知县,见了五品的千户不必低头。”
“说笑而已,我不至于真的攀比。”
“攀比也是难免,即便同是朝中做官,也要比一比是不是正牌的进士,大多武官爵位世袭所得,难免自矮一头。”
“那我不知自矮多少头了。”
夏正摆手笑道:“杨祭酒这岁数中进士难,敢问是哪年的举人?”
“不才,我连秀才都不是。”
“……”夏正一看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赶忙转移话题,“这些功名,也不过是一场空。在下当年该秀才秀才,该中举中举,最终说削职为民也就削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只愿少些党争,多些太平。”
“不错。”
聊至尴尬的话题,夏正不得不话锋再转:“巡抚还有一事托给杨参议——如今巡抚初任,正是用人之时,唯才是举。绍兴若有人才,还望杨参议多多举荐,巡抚对入府幕僚从来敬重有加。”
“人才啊……”杨长帆嘟囔道,“咱们绍兴都是乡巴佬,没人才。”
“这个……”夏正不得不提点道,“巡抚听说山阴有位先生,身怀经世之才……”
“有这样的人么?”杨长帆无法理解地问道。
“徐渭徐文长,据说杨参议与他私交不错,不知可否引荐。”
“哎呀!他啊!他不行不行!!”杨长帆毫不犹豫,开始一通黑,“他那人脑子有毛病,原来是才华惊艳,现在已经是疯了,聊天都没法聊!而且这人毫无风骨,整天就知道要钱,所谓私交甚密是我受不了了用钱打发走他!”
“这……当真如此?”
“你要不信我找机会带你去看看!”
“今日……”
“得等几个月。”杨长帆掐指一算,“乡试在即,这疯子要去第六次赶考了。”
“六次?”
“是啊!夏兄你也是考过中过的人,乡试中举的确难,但五次都考不上的人,说他有经世之才一定言过其实了吧!”
“大概如此……经世之才,中举总该手到擒来。”
“就是就是……绍兴都是乡巴佬自娱自乐,有本事的早就中举当进士了。”杨长帆见已到所衙,这便解下钱袋,摸出仅有的十来两碎银要塞给夏正,“路途遥远,多谢多谢!”
传喜讯按规矩都要给赏钱,夏正却说什么也不要,义正言辞,绝非假意,杨长帆也只好算了。混了这么久,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个不收钱的人,上一个是海瑞,不对,何永强也没收,不过那是因为他瞧不上这点钱。
杨长帆回工坊途中难免心中惴惴。
不妙不妙。
胡宗宪比自己官大,比自己根基深,比自己根正苗红,又掌握与皇上的沟通渠道,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没有的东西——成熟。
若是这样一位巡抚真的邀徐渭为幕僚,自己可就伤透了心了。
可真够闹心的,为了一个人才,比追姑娘都要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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