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长帆跟在诸官身后,心绪沸腾之后,已然冷静下来。
老丁所料不错,这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呢。
如若扑空,谎报军情,这罪自然不该赵大人担,也不会轮到梁知府,只会是自己。
不过事到如今,杨长帆也想开了,担就担吧,这个程度也到不了死罪,也许将来会后悔,但如果不报信,只会更后悔。
杨长帆思索之时,赵大人也没闲着,回身挥手。
“来来,大个子,走前面。”
几位官员当即让了条通道让他过去,杨长帆想不到这些级别的人会给自己让道,反正不成功便成仁,他也不再畏缩,也不看左右,大大方方踏上前去。
这在旁人眼里是狂妄,在赵文华这类真见过世面的大官眼里,却是气场。先前一番对话过后,他已肯定杨长帆绝非妄人,是真的心系百姓安危。如今这情况,让他从绍兴诸位首脑面前走过,本该低三下四颤颤巍巍才对,他却昂首挺胸,临危不乱,这举人自己虽无缘殿试,培养孩子倒是有几分意思。
就这样,杨长帆跟赵文华并排前行。
杨长帆也知道怎么个意思,与其你后面推责给我,不如我直接担了,还留个名声胸怀,他当即回身作揖说道:“诸位大人,倭寇之事,仅是草民一人所见,如若有误,草民自当领罪。”
“呵呵……”赵文华闻言乐呵起来,还挺上道的么,“心系家国,何罪之有?你放心,即便真是误报,有我在,没人能治你的罪。”
杨长帆一愣,这套路好深,难道您老是巡抚级别的大员?
“还不快谢过赵大人!”梁知府在后面催促道。
“谢赵大人!”杨长帆还真有点感激,不管别的,至少这位有心赦免罪过,这就比其他所有人强多了,“赵大人才是心系家国,胸怀百姓,恕草民之罪,无以为报!”
“过誉,都是为朝廷效力。”赵文华这才不紧不慢说道,“要你随我去杭州府,只是要原原本本将所见所闻告知巡抚。至于是不是误报,自有巡抚定夺,你回来就好了。”
我擦,难得是个好人。
“草民必将如实禀告!”
“对了,还未问过你姓名。”
“草民姓杨,名长帆。”
后面一人拍了下脑袋,想起了这位:“是了!沥海杨举人家的长子,身高六尺!”
赵文华随口问道:“你父亲哪年中的举?”
“该是……戊戌年。”
“要比我晚三届。”赵文华继而问道,“看你年轻力壮,可有功名?”
“草民愚笨,读不进书。”
“哈哈,那你父亲够头疼的。”
谈笑间,众人已回到府衙门口,马车早已等候多时,军报也早已快马送出,分了两路,一路奔绍兴府北三江所,出快船前往海宁县,嘉兴府,另一路快马走陆路,直奔杭州府。
杨长帆本该跟着后面的车队走,赵文华却执意要他上自己的轿车,推辞不过杨长帆只好上了,坐在轿内,承受着绍兴诸官灼热的目光背井离乡。
待轿车驶远,也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绍兴官员可以收拾东西回家了。
绍兴府同知老远望着车子,跟梁知府小声问道:“赵大人这是何意啊?真听信了这傻大个?”
“不好说,赵大人自有深意。”梁知府摆了摆手,“想这个做什么,咱们哄走了赵大人就好了。赵大人已经放话出来,此事无罪,你放心便是。”
“是……只是刚刚的行事作风,跟传闻有所不同。”
“管那个做什么?他高兴就成。”
“大人说的是。”同知又问道,“那风铃铺子的事情……”
“赵大人都买了,你还不让卖?”
“也对。”
的确,谁都没想到的是,赵文华突发雅兴,竟亲自掏腰包买了几串风铃。黄胖子还真是因祸得福,连朝廷中央大员都光顾了,他完全可以写个宣传标语给裱起来挂上了,“妖言惑众”之类的顾虑彻底一扫而去。
可黄胖子却高兴不起来。
他一路颠着马来到海边小舍,心中不是个滋味。他感觉,还是自己把杨长帆卖了。
翘儿见黄胖子来了,以为是亲自取货,连忙上前解释:“今日耽搁了一些时间,你再等等可以么?”
“不急。”黄胖子叹然下马问道,“你知道长帆的事情吧?”
“怎么?”翘儿眨着眼问道,“他刚刚急着跑去所衙,听说又骑马跑出去,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
“哎……”黄胖子无奈摇了摇头,“他有急事,要去绍兴府。”
“然后呢?”翘儿从黄胖子眼里看出了不祥的预兆。
黄胖子看着翘儿担忧的表情,实在不忍全盘托出,只好说道:“事没办完,他还要去趟杭州府。”
“什么事啊?”
“这……”黄胖子咬着牙,他记得杨长帆交代自己跟家里说清楚,那还是说清楚吧,“刚刚是不是来了艘船?”
“是有,不是问路的么?”
“长帆怀疑是倭寇,去绍兴府报信了。”
“啊?”翘儿大惊,“不是该向沥海所报信么?”
“不管用的。总之长帆的胸怀和胆识,我真的一万个佩服……”
黄胖子长话短说,将情况如实告知翘儿。
翘儿木木站在原地,只问道:“若是误报……会治罪么……”
“应当不会,那位赵大人很和蔼宽厚。”黄胖子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还是低头道,“当然也有可能治罪……不过你放心,你公公指定会想办法。”
“哦……”翘儿又应了一声,“刚刚我说了,今日的货,要晚些。”
“不急,所有货都不急,有一分是一分。”
“那我去忙了。”
“弟妹……”
“我去忙了。”翘儿茫然走回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下去,聚精会神地开始做铃。
黄胖子叹息了一声,随即摇了摇头,牵着马朝所衙走去。
凤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瞧着事情不对,忙凑过来:“少夫人,什么情况啊?少爷呢?”
“……”翘儿不说话,只低头做事,一个分神,锥子戳破了手指,可她全然不觉,继续做下一个。
“少夫人你歇歇吧……”凤海上前劝道。
“你忙,别管我。”
“少夫人……”
凤海看着翘儿手上鲜血渗出,浸红了贝壳,情急之下,上前抢过了她手中的工具,口中不断念叨:“小的有罪……小的有罪……少爷莫怪……”
锥子被夺走,翘儿有些失魂落魄,但也没抢回来,只这么坐着。
“凤海啊……”
“在……”
“你说少爷,为什么总要做这么多事……”
“小的哪里知道。”
“明明,好好过日子,就好了么……”
“呵呵,少夫人,这是女儿家的想法,好男儿志在四方!”
翘儿双臂抱着膝盖,喃喃道:“可四方男儿,有几个能得善终。”
“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那我怎么办……”
“少夫人……”凤海挠了挠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在小的眼里,少爷胸怀很大,目光很远,他要做什么,我们是参不透的。他跟老爷之前的事您也知道,连老爷都治不住他,咱们还是别妄想了……”
翘儿抬头茫然地望着凤海:“我错了么?不该过平安日子么?”
“这没错……”
“他错了?不该志在四方?”
“这也没错……少夫人您太难为小的了。”凤海又挠掉了两根头发,这才想出了一路说法,“少夫人您想想,少爷确定有倭寇去抢劫了,如若无作为,那还是个男人么?”
翘儿指了指所里的方向:“那里没男人?”
“……”凤海实在词穷了,“总之,小的觉得少爷是对的,顶天立地,保家卫国,头可断,血可流!可谓我大明真男儿!”
“他头断……他血流……”翘儿终是按耐不住,哭出声来,“那我如何是好……”
凤海咽了口吐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前两天貌似少夫人也差点头断血流了。
“行了……”翘儿抹了抹眼睛,很快拭去泪水,“我还要在这里盯着,长帆走的时候交代过,不能失信于人。你快快回去告知老爷夫人,长帆察觉倭寇来犯去官府报信,随官家一同去杭州了,家里有什么办法提前安排。”
“是……”凤海点了点头,不禁叹道,“少夫人……您真坚强。”
翘儿强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这套?”
“嘿嘿,少夫人放心,少爷嘴巴比谁都厉害,就算有事,也能逢凶化吉,再者说,还有老爷在呢不是!”
凤海放下东西,这便跑步回家报信。
翘儿也冷静了一些,拿起工具,痴痴望向对岸。
不错,站在妻子的角度,确实不愿让丈夫为任何事冒险。
但如果站在人的角度呢?
自己是人,海宁的人也是人,自己有丈夫,海宁的女人何尝没有?
翘儿没心思再想那么多,低下头,低下头继续忙活,杨长帆尽到了一个男儿的职责,自己也有自己的职责。
日落西山,雾气渐起,已看不清对岸。
愿相公安好,海宁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