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晋城的鼓声之前,北军已经听说了匈奴人入关围城的消息,第一反应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以为是地方盗匪假冒外敌,既然皇帝遇险,北军就该全速行军前去救驾。
北军右将军冯世礼是唯一的反对者,“盗匪怎敢围攻陛下?有可能真是匈奴人,那样的话,晋城就是一个陷阱,专等咱们这支北军跳进去。”
“嘿,右将军倒是真了解匈奴人。”有人讥讽道。
冯世礼面红耳赤,他曾经因为贪功冒进,在碎铁城外被匈奴人俘虏过,又不得皇帝信任,在军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虽然仍是右将军,遭到嘲讽却不敢反驳。
北军是皇帝的亲信军队,外人这么认为,北军自己也有同样看法,所以人人都急着去救驾。
刘昆升尤其着急,他是皇帝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曾在神雄关与柴悦等人密谋拥戴倦侯称帝,虽然没有立刻升官,但是得到大量赏赐,并且刚刚被封侯,他知道自己的本事有多大,对封赏十分满意。
可他也是一个奉行谨慎的将军,曾经守卫皇宫多年,在那里谨慎比什么都重要,宁可谨慎而错,也不可冒进而对。
于是刘昆升将三万北军分为两部,前部一万五千人,皆是精锐,轻装疾驰,前去晋城救驾,后部一万五千人由冯世礼率领,护着辎重正常行军。
这是一个错误的计划,大将作战,要么固守,要么全力进攻,宁可丢掉辎重全军急行,也不会一分为二,可是在北军得到的消息中,围攻晋城的只是几千名散乱军队,自称匈奴人,其实很可能是流民组成的盗匪,不堪一击。
没人指出刘昆升的错误,所有人都急着去救皇帝,就连冯世礼也不例外,他已经后悔之前的多嘴多舌了,以他的地位,本应第一个冲到晋城,向皇帝表露忠诚,结果却因为一句话而留在后方看守辎重,白白失去一个立功翻身的机会。
一万五千名北军提前了整整了一个时辰到达晋城郊外。
远远地,将士们看到了遮天蔽日的浓烟,前方斥候回来通报说那是尸堆燃烧所带来的,众人无不大吃一惊,继而义愤填膺。
刘昆升下令全军进攻。
他听到了晋城传来的鼓声,可是相隔遥远,鼓声断断续续,他误以为那是催促之声,更急于参战了,军中有专门负责辨识鼓声的军官,也只是略生怀疑,怎么也想不到皇帝是在命令他们退守。
在离城十几里以外的一片荒野中,北军与匈奴人相遇了。
一开始迎战北军的是一群扶余国士兵,盔甲不齐,兵器杂乱,的确很像是盗匪,刘昆升再不犹豫,将全军投入战场,自己也不例外,与诸将相约在晋城南门外汇合。
很快,匈奴骑兵参战了,装扮、啸声、打法都显示他们是真正的匈奴人,绝非假冒。
刘昆升仍未特别在意,敌军比他预料得要多,将近两万人,但是以北军的实力与士气,以少敌多不成问题。
北军势如破竹,冲破了敌军的阵线,快速冲向晋城,战场上声响震天,鼓声显得更微弱了。
晋城就在眼前。
城门楼上,韩孺子下令停止击鼓,北军既然已经参加,就不能再用退兵之令让他们迷惑,“准备开门迎接北军。”
樊撞山立刻领命,虽然一晚上没睡,他却一点也不觉疲惫,反而急切地想要参加城外的战斗。
韩孺子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就连争夺帝位时也没有,心中患得患失,一会祈祷北军能够安全进入晋城,一会又觉得只怕会看到最坏的结果……
但他的脸上不动声色,紧紧盯着战场,偶尔下令,要求各处务必严防死守,不可大意。
紧张的人是崔腾,“快点,再快一点,哎呀,为什么要拐弯呢?直接冲过来不好吗?能不能射得更远、更准一点?大楚的强弓不比匈奴人差……”
东海王要做与崔腾完全不一样的随从,所以表现得比较镇定,只是脸色变幻不定,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这时伸手指向远方,“陛下……”
韩孺子也看到了,成群的匈奴骑兵正从附近的山中蜂拥而出,伏兵真的出现了。
匈奴人络绎不绝,群山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蜂巢。
崔腾更加紧张,“匈奴人追不上……追不上……不行,我看不下去了。”
崔腾背靠城墙,大口喘息,显得比战场上的将士还要辛苦。
不只是他,城上的众人都看不下去了。
匈奴人早已计划妥当,借助浓烟掩藏行踪,城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正在战场上奔驰的北军却没有立刻察觉到危险,仍在全速前进。
最近的时候,北军离晋城只有六七里。
韩孺子不必患得患失了,这一战只有失没有得。
樊撞山久等命令不到,亲自上楼,向皇帝道:“陛下,可以……”
韩孺子摇摇头。
樊撞山向外望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北军已经被数倍于己的匈奴人包围,浓烟之下,展开了惨烈的厮杀,北军发现自己中了埋伏,没有张慌失措,也没有选择退却,而是围成数重,轮番出阵与敌人对射。
可北军还是越来越少,匈奴人并不急于将猎物一口吞下,忽进忽退,引诱北军射箭,除了不允许北军靠近城池,其它方向看管得都不严密。
“这样下去,北军的箭很快就会耗光。”樊撞山茫然地说。
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这支北军轻装而来,连布阵的车辆都没带,每人的随身箭矢至多二三十支,坚持不了多久。
“陛下,让我出城吧,不杀出一条血路,我绝不活着回来!”樊撞山再次请命。
韩孺子仍然摇头,有一支匈奴人军队一直没有参战,就在城外等着,任何人此时出城都是送死。
“你们都下去吧,任何人不得开门出城。”韩孺子说。
“陛下……”众人同时下跪。
“这支北军为救朕而来,朕理应送他们一程,你们不必,下去整顿将士,准备守城。”
众人惊愕,可皇帝说得很认真,东海王带头,一个接一个地下楼,樊撞山最后一个起身,咬牙道:“陛下,此仇不可不报!”
“朕若不为北军将士报仇,耻为楚帝。”
樊撞山也走了,城门楼上只剩皇帝一个人,亲眼看着救驾的军队一点点消亡。
箭矢将近,北军发起了冲锋,一度突破里许,离晋城更近一些,韩孺子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错了,如果他早一点派出樊撞山,或许……
没有或许,那支一直旁观的匈奴人军队终于参战,堵住了北军的前路,箭矢如蝗虫一般漫天飞舞。
就在皇帝的注视之下,一万五千名北军伤亡殆尽,大获全胜的匈奴人纵声狂啸,甚至冲到护城河外向城池乱射。
韩孺子走到楼梯口,向下望去,看到了孟娥等人,他们没有走远,都在楼梯上等着。
“传代国都尉邓粹。”
“是,陛下。”有人应道。
韩孺子看向孟娥,她离得最近,两人相距只有几步。
他又陷入绝境了,这回是他自找的,能不能再次绝境逢生,他一点把握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个清晰的计划。
孟娥想学帝王之术,可他现在真没什么可以传授的。
孟娥抬头仰望皇帝,突然露出一丝微笑,她极少笑,这一次不仅笑了,而且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好像她与皇帝之间有着心照不宣的秘密,依靠这个秘密,皇帝将无往不胜。
下面还有许多人看着,韩孺子没笑,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转过身,招手示意众人可以上来了。
他对刘介说:“多叫几名仪卫上来,剩下的人在城楼两边排列,带上所有旗帜,举得越高越好。”
“遵旨,陛下。”刘介一句也不多问。
北军前锋将军也来了,擂鼓多时,手臂都酸了,可是仍没有救下城外的同袍,这让他悲愤不已。
“集结城里的全部北军将士,都来守卫南城。”
“遵旨,陛下。”前锋将军也没有多问。
“樊将军,你的人也都来南城。”
樊撞山领旨。
仪卫营的几名将领也在,韩孺子命令他们集结营中旗手以外的将士,在城下待命。
崔腾忍不住惊讶地问:“陛下只守南城,其它方向怎么办?”
“让代国将士把守。”
“他们……能守住吗?”
韩孺子望着城外耀武扬威的匈奴人,没有开口。
东海王说:“陛下要用自己吸引匈奴人集中进攻南城。”
“啊?”崔腾大惊失色。
“匈奴人新胜,必然骄傲,会接受朕的挑战。”韩孺子说,他没有别的办法,城里只有四千余名守军,分散之后数量更少,只有集中在一处,才有可能坚持下去。
午时早已过去,城外的匈奴人正在打扫战场,将楚军的尸体抛向火堆,接下来,他们打算正式攻城。
“代国都尉邓粹拜见陛下。”
韩孺子转身,看向跪在楼梯口的将军,崔腾目光凶光,当着皇帝的面没敢发作。
“你只有不到一千名代国士兵,朕守南城,你能守住其它三面吗?”
邓粹抬头,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孔,二十岁左右,很英俊,却显出几分桀骜不驯,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回道:“能。”
“朕命你以待罪之身守城,守得住获赦,守不住,即刻处斩。”
“谢陛下恩典。”邓粹起身退下。
“这个家伙不可信。”崔腾小声道,急得脸都红了。
“只要他肯保卫大楚,就无所谓可信不可信了。”韩孺子不再以他人对皇帝的效忠程度来判断好坏。
“让樊将军擂鼓,告诉匈奴人,朕准备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