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皇帝亲自来到阵前,旗纛飘扬,身后只有数十名官吏与将领,没有卫兵,楚军士气大振,同时振臂高呼万岁,响彻云霄。
韩孺子派出最后一支百家军,待此军进入战场之后,他下令擂鼓,率领前军近万名将士缓缓前移,后方的大军也都紧握兵器,开始原地踏步。
楚军大都是步兵,韩孺子派出大批将官骑马在队前驰骋,维持队形不乱,事实上,第一线基本都是老兵。
战场看上去很近,只凭双脚却要走一会,韩孺子勒住缰绳,尽量走慢一些,扭过头,望见残阳如血,天又要黑了,他不想再打夜战,但是更不想在敌军之前退却。
这是一场士气之争,一口气没提上来,接下来就会再衰、三衰。
他没有回头,在来前线的路上,他已经见过众多惊慌茫然的目光,太多新兵了,许多人连握兵器的姿势都不对,在寒风中站得久了,冻得脸色发青,从未靠近过战场的他们,面对强敌,不可能不心生惧意,能够坚守位置不退,就是他们最大的士气。
距离战场一箭之地,韩孺子停下,身后的大军也停下。
绝不能让这些新兵进入战场,韩孺子再一次提醒自己,向旁边的将领小声交待几句,将领亲自去传令。
他只能派出第一线的老兵,数百人而已。
太阳落山,光线迅速减弱,战场突然变得既遥远又迫近,远到看不清面目,只见人影幢幢,近到杀喊声就在耳边,似乎下一刻就有刀枪刺来。
对面的号角声突然变得急迫,像是在督促己方军队奋力战斗,韩孺子再不犹豫,立刻派出一线老兵,同时下令剩下的士兵摆出防守阵势。
阵势很简单,前排士兵握持长盾短刀连成一片,后几排士兵伸出长枪,更后面的士兵暂时放下兵器,只有一个任务,待会用肩膀抵住前面的人,保证大军不退。
敌军的强硬只是昙花一现,不等少量楚军加入战斗,对面的号角声一变,敌军士兵开始退却。
但这不是无序的溃退,而是稳扎稳打,士兵们互相寻找,尽量聚在一起,凑够一定数量之后一起后退,与更多士兵汇合。
皇帝身边的将领大喜,“敌军退了,我军可趁胜追击。”
最爱冒险的皇帝却变得异常谨慎,等了一会,在看到敌军确实在后退,而太阳也即将完全落到山后时,下令:“收兵。”
将领很意外,但还是立即执行旨意,传令鸣锣收兵。
退却通常比前进更难,即便是收兵,也要花很长时间,奋战中的将士很可能忽略掉后方的声音,非得受到身边其他人提醒,才能反应过来。
好在敌军先撤,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纠缠,夜色渐深,韩孺子亲自监督一批批士兵退下来。
一整天战斗下来,很难说谁胜谁负,但无论是百家军,还是少量楚军,都以昂然的姿态返回己方阵营,只在经过皇帝时低头致意。
连续两天的战斗,已经让将士们越来越自信,尤其是那些百家军,恍然发现之前被视为天兵天将的神鬼大单于将士,也没有想象得那么厉害,完全能够被战胜。
后方楚军让出几条通道,但是仍保持防守阵势。
韩孺子驻马观望,心中渐渐不安,许多将领都回来了,聚在皇帝身边,樊撞山和崔腾却一直不见踪影,也没人声称见过他们。
韩孺子派出一名使者,带着三名通译前往敌军阵前,提议共同收拾战场、抬走各自的伤员,以便明日再战。
敌军爽快地同意了,使者复命,韩孺子倒有几分意外,但是没有多想,撤回迎风寨,按照约定,只留一千名士兵收拾战场,特意传令,找到樊撞山与崔腾之后,立刻送到寨子里。
军队撤回各自营内时,已是后半夜,韩孺子召见数十名百家军将领,表示自己看到了他们的勇猛表现,简单地鼓励几句,暗示明日即是最后决战,楚军将在战斗中途全部参战。
面对这些异族人,韩孺子不能表现得太亲切,相反,他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身前身后皆是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楚军卫士,百家军将领则一律伏地回话。
皇帝没有因为百家军早晨的犹豫不决而发怒,他们已经很高兴。
异族将领退下,只留下两人参与御前会议。
全线进攻的计划早已制定完毕,这时拿出来连夜修改,百家军颇有伤亡,楚军也有变动。
韩孺子时不时抬头看向大厅门口,经常有人进来通报情况,却一直没有樊、崔两人的消息,皇帝的卫兵只回来寥寥七八人,很早之前就与这两人失散,说不出他们的下落。
小将谢存安全返回,累得不轻,冲锋陷阵的确不是他的优势,休息了一会才来参与会议,一来就提出诸多建议,“明日一战必分胜负,楚军不能只想着如何打败敌军,还要准备好追击与包围。既然必胜,就要大胜,不能让敌军逃回神雄关,与塞外军队汇合。”
塞外还有一支大军,正与柴悦率领的楚军主力对峙。
百家军将领听通译说完,表现得很激动,大声说了许多话,通译道:“他们说塞外之军大都也来自西方诸国,不足为虑,这边打胜之后,他们就去劝降,十拿九稳。”
通译加了一些修饰,但意思不变。
神鬼大单于百战百胜,正因为如此,一次惨败,就能令从前的仆从军对他产生怀疑。
韩孺子接纳了谢存的建议,诸将官当中,唯有谢存最了解皇帝的用意,御前会议一方面是真的排兵布阵,另一方面更是给百家军竖立信心。
楚军总是不参战,毕竟会引发一些怀疑,皇帝因此希望第三日就能结束战斗。
计划制定得差不多了,众人告退,他们还来得及睡上一两个时辰。
韩孺子没睡,坐在大厅里阅览后方送来的公文,同时也在等候前方收拾战场的消息,两名太监陪伴皇帝,不停地修剪烛芯、更换火把与炭盆。
大厅空荡,寒意还是越来越明显。
厅外脚步杂沓,韩孺子抬头,看见王赫匆匆跑进来,知道事情总算有了着落。
王赫一身血污,刚要下跪,就被皇帝阻止,“王都尉平身。”
王赫拱手道:“樊、崔两位将军受了重伤,正在回来的路上,臣先回一步向陛下报信,臣等失职,未能保得两位将军安全,请陛下降罪。”
韩孺子大大地松了口气,起身来到王赫面前,拱手道:“侍卫并非冲锋陷阵的士兵,朕早知如此,却派卿等上战场保护樊、崔两将,实是强人所难,王都尉有功无过。”
对异族百家军将领保持威严,对自己身边的人却不必虚张声势。
见皇帝拱手,王赫吃了一惊,听皇帝说完,更是惊讶,又要跪下,却被皇帝扶住,“不必多礼,还有多少侍卫回来?”
“大概三十多人,另有宿卫士兵五十余人。”王赫回道,皇帝的卫兵损失惨重,伤亡过半。
韩孺子轻叹一声,“王都尉快去休息吧。”
王赫退下,心中感激。
韩孺子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又过了两刻钟,士兵们终于抬回了樊撞山与崔腾。
樊撞山受伤最重,人还在昏迷中,立刻送到营房中,由御医看视,崔腾好些,但是伤了一条腿,站不起来,只能坐着,双手仍然抱着木匣,匣子系着粗绳,挂在脖子上。
“陛下为什么撤军?再打下去,今晚就能活捉神鬼大单于啦。”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只知进攻,不懂自保,你可没有大将之风。”
“我早就不想当大将了,而且我得向陛下说实话,我一名敌军也没杀死,只顾骑马跟着樊将军冲锋了。”
崔腾武艺平常,双手又要抱着木匣,除了乱冲,做不了什么,他的腿也是掉下马时被压伤的,倒是樊撞山,不愧猛将之称,横冲直撞,杀敌无数,自己也多处受伤,全靠着皇帝的卫兵拼死保护,才没有落入敌手。
韩孺子让崔腾去休息,自己去看望樊撞山,御医刚刚包扎好伤口,向皇帝小声道:“樊将军受伤太多、太重,或许能活下来,但是再想上战场就难了。”
韩孺子叹息,楚军空虚,不得不过度使用樊撞山,“别管战场,救活樊将军,就是你最大的功劳。”
“是,陛下,微臣必尽全力。”
韩孺子一夜未睡。
第三天的战斗开始得比较晚,原因不在百家军,而是敌军不肯出阵,采取了明显的守势。
等了一个多时辰,百家军前进,双方隔着很远互相射箭,谁也不肯冒着大量伤亡的危险直接冲锋。
将近午时,楚军开始按照原定计划向敌军侧后方绕行。
午时过后不久,楚军尚未抵达位置,敌军开始撤退,最初有条不紊,可是没过多久就显出混乱迹象。
前方将领来不及向皇帝报告,立刻下令追击。
韩孺子在望楼上看到了前线的变化,稍感困惑,突然醒悟,脱口道:“神鬼大单于已经逃走了!”
韩孺子后悔莫及,神鬼大单于若是逃走,这一战不知又要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