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认出身穿普通衣裳的马大是宿卫军士兵,可是也没人觉得他像好人。
马大长相凶恶,又不会说客套话,吆来喝去,目光乱扫,被当成前来踩点儿的强盗,全村的男人出来围堵,手持锹镐,高喊“打死报官”。
马大踹倒一人,转身狂奔,可是不认路,被村民包围,险些死于乱棍之下。
晁鲸及时赶到,声称这是他的仆人,因为迷失了方向,过来问路,未承想言语得罪众人。
晁鲸穿着绸衫,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得到了村民的信任,饶了马大一命。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晁鲸油嘴滑舌,很快取得村民的好感,借口天色已晚,需借宿一晚,村民们不敢私自留宿客人,将两人送到庄里。
庄上管事见过世面,一眼就判断这主仆二人不是真正的有钱人,顶多算是暴发户,于是客气地留下,提供酒菜,几杯酒下肚,邀请晁公子赌博。
晁鲸忍住赌性,声称自己不会,让仆人代劳,自己是出来观赏风景的,想到处逛逛。
于是,马大在庄里赌钱,晁鲸在村里信步闲逛,见到人就过去搭讪,他现在算是庄上的客人,村民的态度客气多了,东家长西家短,什么都聊。
马大好赌,赌技却一般,等“少爷”回来,他已经输光了几十两银子,庄上的人更客气了,次日上午欢送出庄,热情地邀请他们再来游玩。
天快黑时两人才回到城里,立刻换衣裳去见皇帝。
皇帝还在凌云阁,但是没有立刻召见两人。
张有才守在楼下,小声道:“陛下在与将军们议事呢,昨天、今天,两个下午了,陛下交待过,说是你们回来之后就稍待一会,陛下要见你们。”
马大哈欠连天,趴在桌子上睡觉,晁鲸站在一边,琢磨着待会怎么对皇帝讲述情况,随口问道:“朝里官员还在告病吗?”
“都回衙门里了,个个生龙活虎。”张有才不屑地说。
七名武官正在楼上争得热火朝天。
这七人都是韩孺子亲自选中的,有勾引人妻、风评不佳的赖冰文,有在枯燥的奏章中被发掘出来的陈嚣,有老成持重、经兵部推荐的老将狄开,有在云梦泽剿匪时表现出色的邵克俭,还有年纪轻轻就受到皇帝欣赏的勋贵子弟谢存,另外两人则是房大业临终前力荐的将领。
他们争论的内容只有一个:该不该从西域撤军。
大多数人支持朝廷的决定,以为大楚应该专心应对北方的威胁,西域可以暂弃,等北方稳定,再派兵夺回。
只有赖冰文和谢存反对。
谢存年轻气盛,以为大楚寸土必争,西域附庸大楚已有多年,不可说弃就弃。
赖冰文则以为,西域之所以成为藩屏,乃是因为大楚强盛,楚兵一退,西域诸国必定倒向敌人,虽然西域承受不起大军行进,但是大楚西边的防御也很弱,只有一座玉门关可作门户,若是受到频繁骚扰,反而令大楚更加分心,无法专守北方。
“好比两军对阵,敌强我弱,我军纵有退意,也不可显露出来,必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示敌以必战之意,然后再图进退。陛下即使有意从西域撤军,也不该直接发布圣旨,应该给予西域将领便宜之权。邓将军生死不明,还有张将军呢。臣等在京城夸夸其谈,不如张将军在虎踞城一人之见。”
就是这番话打动了韩孺子,他一下子醒悟,也后悔了,他不该发出那份召回楚兵的圣旨,正如赖冰文所说,应给给予张印和邓粹更多的自主权力。
若非顾及皇帝的威严,韩孺子真想立刻补发圣旨,可他必须保持冷静,眼看天色将晚,结束了商议。
众将走了之后,张有才上楼问道:“晁鲸和马大回来了,陛下要见吗?”
“见。”韩孺子今天仍很疲惫,但是精神却很充足。
马大哈欠连天,只记得自己差点挨打,输了几十两银子,全是晁鲸向皇帝报告情况,“我们去的庄子属于柴家,几十年了,村里一多半人没有入籍,他们听说过圣旨,都不愿意离开,说柴家势大,能护着他们,自立门户的话,更容易受欺负。”
韩孺子皱起眉头,“柴家对他们很好吗?”
“说是很好,村民个个感恩戴德,可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晁鲸笑着摇摇头,“村民根本见不到柴家人,只知道自己种的地属于柴家,哪敢说柴家坏话?有几个胆大的人,对我说庄头儿心狠,经常找借口多收租子,并不交给柴家,而是自己截留,但是村民不敢上告,以为庄头儿在柴家肯定有靠山,告也没用。”
“村里的男子可愿从军?”
晁鲸摇摇头,“我问了,没有一个愿意当兵,都觉得那是有去无回的危险行当,不如在家里老老实实种地。”
这与康自矫说的情况几乎一样,韩孺子长叹一声,思忖片刻,问道:“同样是村民,为什么你们就愿意从军呢?”
“不一样,他们是庄农,一辈子几乎不离庄,顶多去附近赶赶集,别说去边疆当兵了,进趟城都能把他们吓得半死。晁家村是渔村,光靠打鱼养活不了全家,村里的男子年轻时都出去闯荡过,有经商的,有当苦力的,也有入伙当强盗的,比当兵过得还惨,所以陛下一说管吃管住,大家就都来了。”
韩孺子笑了,当初为了养活这支部曲,可花了他不少钱,甚至需要崔小君回家硬要,随后他又叹息一声,崔家虽然并不情愿,但是对他的确帮助甚大。
“百姓也都各有各的想法。”
“那是当然,俗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就是晁家渔村,也有不爱当兵的人,现在还以打鱼为生。我曾经回过村里,他们倒是挺羡慕我们,说我们眼光好,竟然跟了皇帝,可是问他们愿不愿意当兵,他们还是摇头,说是太危险,得拼命才能保住富贵,他们宁愿过踏实的苦日子。”
韩孺子无话可说,晁家渔村的士兵在晋城损失甚大,他们享受到了富贵,必要的时候也以命效忠。
“有些事情,真是左右为难。”韩孺子感慨道。
晁鲸点点头,他并不觉得有何为难,只是不想反驳皇帝,身边的马大突然挺起身子,瞪眼吼道:“有什么难的?闯就是了,反正怎么都是错,还不如硬气一点。”
韩孺子大笑,让张有才送走了两人。
张有才回来收拾东西,忍不住多看了皇帝两眼。
“你又在想什么?”韩孺子问。
“陛下今天好像……很高兴。”
“你觉得奇怪?”
“官员们是回衙门了,可是问题并没有解决,听陛下的意思,好像变得更难了,所以……”
“难,真难,比朕最初的预想难上百倍。”韩孺子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显得很轻松。
张有才越发困惑不解,皇帝却不做解释。
韩孺子回到秋信宫,皇后崔小君忧心忡忡地说:“我哥哥……他不明白陛下处置崔家的深意,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陛下的原谅,在家里要死要活,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母亲给我写信,我真不想麻烦陛下……”
“朕明白,皇后可以给家里回信,就说你已求得朕的同意,过两天会召见崔腾,让他养好身体来见朕。”
“陛下真的要见我哥哥?”
“不为别的,就为崔腾为朕冒过的那些危险,朕也该见见他,但是他还得去边疆,就当是送行吧。”
“崔家让陛下为难了。”崔小君很是羞愧。
韩孺子摇摇头,看了看女儿,“皇帝若不为难,那必然是因为无所作为。”
他又照常去给太后请安,事后跟随母亲一块来到慈宁宫,屏退太监与宫女,“朕回京多日,还没有向太后请罪。”
“请什么罪?”慈宁太后惊讶地说。
“朕在外做出诸多惹怒太后之事,要请不孝之罪。”
慈宁太后叹口气,“陛下是我的儿子,无论怎么做都不是罪,何况你是为天下着想,我纵然当时不解,过了这么久也该醒悟了,陛下事务缠身,我的确不该再添乱。”
“朕的确事务缠身,所以有件事要请太后代劳。”
慈宁太后真的吃惊了,儿子当皇帝这么久,这可是第一次向她请求帮助。
“什么事?”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调查思帝之死的真相。”
慈宁太后脸色骤变,“不是已经查清那是崔太妃所为吗?”
韩孺子摇头,“此事疑点颇多,上官太后只怕是弄错了。”
“那也没有必要替崔妃洗冤。”慈宁太后不满地说。
“与洗冤无关,若是当初的下毒之人还在宫里,朕怎么能够放心?”
慈宁太后盯着儿子,“陛下说的是真心话?”
“真心,朕本想整肃朝廷之后再调查此事,现在看来,以后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朕一时半会腾不出手来,所以要请母亲帮助,此事只可暗中调查,必要的时候,可请景耀帮忙。朕只有一个要求,无论牵涉到谁,请母亲告知朕一声。”
“当然。”慈宁太后仍显困惑,“陛下为何不让皇后调查此事?”
“皇后心软,做不了这种事。”
慈宁太后想了一会,点头应允,“皇宫里不只住着陛下,还有皇子与公主,我绝不允许暗藏危险,如果下毒者另有其人,我一定要将他挖出来。”
“不可张扬。”韩孺子提醒道。
慈宁太后挥挥手,表示自己明白。
韩孺子告退,他给母亲安排了一项任务,接下来,还要给更多人找事做,他开始领悟到自己之前错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