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堆的火焰渐渐大了起来,浓烟滚滚。
城门楼上亮出了大楚皇帝的旗帜,护城河对岸的匈奴人相视一笑,有人用中原话对萧声道:“楚国皇帝人虽小,胆子倒是不小,过去说话吧,大点声,既然降了匈奴,就得专心立功,劝服小皇帝献城,你就能封王,大单于女儿众多,嫁一个给你也未必不可。”
萧声笑着点了两下头,催马前行几步,抬头仰望,只见城墙上弓弩手林立,城门楼上站着不少人,他眼神不是很好,根据位置大概认出了皇帝,在马上拱手道:“臣左察御史萧声,拜见陛下!”
身后的匈奴人通译向同伴随时传译。
城门楼上,开口回应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大将樊撞山,他没有去别处守城,而是留在皇帝身边,不仅个子高,嗓音也洪亮,从上方传来,像是一阵阵雷鸣。
樊撞山昨晚在城门口力战敌军,杀伤无数,不仅满城皆知,匈奴人也都听闻他的威名,无不翘首遥望,丝毫不掩饰心中的好奇与仰慕。
“萧声,你还有脸面来见陛下?”樊撞山替皇帝说话,但也加入一点自己的理解。
“大势已去,臣也是被迫无奈,万望陛下谅解。”
“没什么可谅解的,告诉你的匈奴主子,大楚皇帝宁死不降,有本事就来攻城。匈奴人背信弃义,和谈还在进行中,就来侵掠大楚,萧声,你留在那边也不会有好结果。”
通译在后面提醒道:“告诉楚国小皇帝,背信弃义的是他,大单于等了将近半年,通过使者几次催促、提醒,可他就是不肯继续和谈,所以……”
萧声调转马头,笑道:“让我来说,我了解皇帝,和谈之事一时半会说不清,白白浪费时间。”
通译做不了主,向首领说了几句,又用中原话道:“随你,成功,阁下就是匈奴王,不成功,看到前面的护城河没有?对你倒是挺合适的。”
萧声仍笑着点头,转身向城头大声道:“陛下,容臣略说几句如今的大势。”
樊撞山极为鄙视萧声,按他本人的意思,就该痛骂一通,然后乱箭齐下,将乱臣贼子射死,可皇帝另有想法,他只得回道:“陛下允许你说。”
萧声清清嗓子,“陛下,扶余国精兵数千,伪装成被劫掠的楚国百姓,由匈奴人驱赶从西而来,获救之后涌入关内,趁守卫不备,斩将开关,放匈奴人入关。匈奴大军数十万,分为两部,一部留在辽东,大单于亲自统率,攻城掠地,如今辽东关内关外全郡失守,再无楚地矣。另一部马不停蹄,过城不攻,横穿燕国与中山郡,直趋代国晋城,就是为了将陛下活捉……”
“说这些干嘛?”通译喝道。
萧声再次调转马头,“大楚皇帝生性多疑,必须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才能让他彻底失去信心,出城投降。”
通译皱了皱眉头,“长话短说,小皇帝不投降,我们就攻城,哪有时间听你啰嗦?”
“是是,诸位稍安勿躁,介绍大势要不了多久。”
萧声继续对城头大声道:“如今匈奴大军二十万……”
“五十万!”通译厉声纠正。
“匈奴大军五十万都已入关。”萧声马上改正,“今日之内,陛下要么出城投降,要么城破人亡。”
听到这里,通译满意地点头,快速地向首领传译。
城门楼上一阵喧哗,樊撞山又想痛骂,忍了又忍没有开口,萧声等了一会,接着说道:“楚军如今分散在各地,断然来不及救驾,听说有几万北军正在赶来与陛下汇合,可匈奴已有准备,数倍于此的骑兵此刻就埋伏在周围的山中,以逸待劳,北军肯定不是对手!”
通译冷笑一声,匈奴人的计划没有泄露,萧声显然是自己猜出来的,但也不怕,只要北军上钩就行,而且还能吓一吓小皇帝。
城门楼上又是一阵喧哗,很快结束,这对被围者来说是一个噩耗。
“攻破晋城之后,匈奴大军就将转头南下,与齐国叛军汇合,围歼大将军崔宏所率的楚军,到时大楚将失去半壁江山,关内兵少,另外一半很快也会失陷。北疆一线倒是还有不少楚军,但是群龙无首,各自为战,也不是匈奴大军的对手。”
通译一边传译,一边听首领吩咐,这时道:“告诉小皇帝,大单于有点欣赏他,愿意给他一条活路,只要投降,仍能保留皇帝的称号,大单于的女儿、孙女任他挑选——别嫉妒,他毕竟是皇帝,待遇要比你好。”
“那是自然。”萧声头也不回地说,深吸一口气,大声道:“陛下,天下形势大致如此,陛下只有一条路可走。”
通译以为接下来顺理成章就要劝降,很是满意,向首领迅速传译,完全没料到萧声会说出另一番话,他太意外了,一时间张口结舌,没有及时向首领传译,也没有开口阻止。
“卓如鹤已经逃出辽东,正以钦差的身份巡行边塞,集结关内关外所有军队,不日即至,望陛下坚守勿出,陛下在大楚在,陛下亡大楚亡……”
“闭嘴!”通译怒吼道,拍马上前,顺手拔出腰刀。
“臣萧声失职,无颜再见陛下……”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萧声再不能等下去,也不回头,举起手中马鞭,狠狠抽向坐骑,马匹受惊,向前一蹿,几步之后,直挺挺跳入护城河中。
城上城下,无不大吃一惊。
通译向河里看了一眼,知道救不了人,也没必要再救,转身刚要向首领解释,城上箭如雨下,匈奴人只得撤退。
城头之上,众人静默无声,那才那轮射箭没人下令,不知是谁开的头,全体将士随而效仿。
谁也没想到萧声会自尽以证清白,原来他忍辱负重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告诉皇帝眼下的形势,并且请皇帝坚持下去。
一人一马迅速沉入水中,马匹尚且哀鸣,人却悄无声息。
樊撞山突然后退几步,跪在地上,梆梆地磕响头,“我樊撞山有眼无珠,看错了萧大人,我向您道歉。”
要说最感惊讶的就是韩孺子本人了,他想从萧声这里得到一点信息,却一点也没料到他会自尽。
萧声从来不是皇帝的坚定支持者,在神雄关,两人甚至一度为敌,此后在帝位之争中数度反复,更显得人品低下,在韩孺子的计划里,天下安定之后,萧声是最先需要更换的大臣之一,赐他钦差之名,只是为了暂时安抚人心。
结果就是这样一个人,宁可投河,也不肯投降匈奴。
“左察御史萧声为国尽忠……”韩孺子想了一会,“不愧是朝廷砥柱,诸卿勿忘萧大人之志,朕亦不敢爱躯忘国,纵有一人在,大楚不亡。”
群臣跪下,虽然大都是文人,一个个却都浑身发热,顿生慷慨之意。
但是光凭意志与士气是打不退匈奴人的,韩孺子立刻召来北军将领,问道:“有什么办法能通知北军主力不要来晋城?”
“不来晋城?”前锋将军大吃一惊,“可是陛下……”
“萧大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匈奴人会以朕为诱饵,吸引楚军来救驾,然后以逸待劳,纵伏兵击之。”
前锋将军刚才不在城门楼上,但是已经听说萧声的事迹,沉吟片刻,“若无北军主力相助,晋城坚持不到明天早晨。”
“让北军主力选择险要之地扎营,与晋城互为犄角,但是坚壁不出,匈奴人为了引诱北军出战,反而不会立刻攻下晋城。”
道理或许没错,可实施起来太过冒险,一切主动权都掌握在匈奴人手中,前锋将军又犹豫了一会才说:“可以用烟……”他望了一眼城外的浓烟,马上改了主意,“可以击鼓为号,但是只能传出二三十里,刘都尉能不能接到、来不来得及撤退,都很难说。”
北军主力由北军都尉刘昆升统领,他为人忠厚,却不是那种能够当机立断的良将,可韩孺子已没有别的办法,“就这么做吧,鼓声不要停。”
“是,我去西南角亲自击鼓。”前锋将军也明白,如果北军主力被歼,晋城将更加危险。
韩孺子还是没有离开城楼,看着浓烟,看着匈奴人的调动,敌军显然是要伏击北军主力之后再从容攻城,大规模集结,都冲着西南方,远处的山中据说还有更多伏兵,他根本看不到。
“没想到萧声会是这样一个人。”旁边的崔腾喃喃道,一脸的困惑,“还好卓如鹤逃走了,若能集结边疆的所有军队,应该能击退匈奴人。”
这时城门楼的人已经不多,东海王低声道:“只怕有困难,卓如鹤是放粮的钦差,没有调兵之权,边疆将领……”
“就你知道得多?”崔腾怒道,实在不想听坏消息。
韩孺子却必须接受坏消息,“东海王说得没错,得有人带圣旨去找卓如鹤,给他调兵之权。”
城外到处都是匈奴骑兵,城里的人插翅难飞,东海王不吱声了,以免被选中,崔腾不知深浅,大声道:“我去!”
韩孺子摇摇头,他还没有想好人选,现在也不是派信使的最佳时机,他最担心北军主力,与此同时还在想另一件事。
“杨奉曾经说过,读书人也会蛊惑人心、也会争权夺势,但他们与望气者不同,心中有底线,萧声是读书人,他也有自己的底线,遗憾的是,我在看到底线之前就对他做出了判断。”
“这不能怪陛下……”东海王劝道。
“所以一个人可用不可用,不能只看他一时一刻的行为。”
西南角的鼓声传来,忽急忽慢,只有北军能听懂其中的含义,但这毕竟不是白纸黑字的圣旨,是退是进,仍要由将领自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