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百姓已经在街上苦等了将近一天,心中的怒气一旦发泄出来,就再也收不住了,开始还有些忌惮,等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人往前挤,前面的人也只能身不由己地冲进城楼,与卫兵碰撞在一起。
卫兵砍伤了几个人,可是涌来的百姓太多,将梯阶上的卫兵一一掀翻,一级级逼近楼上。
房大业是始作俑者,在局势失控之前挤了出来,来到镇北将军面前,“从别的地方上去。”
城楼有两道门,一道位于地面,一道直通城墙。
崔腾带领百余杂兵,以“保护左将军”的名义冲到楼上,这时也出现在城墙上,向韩孺子奋力挥手。
韩孺子立刻带人进入东边的一条巷子里,与城墙上的崔腾时不时挥手响应,走不多远,有台阶直通城顶,十余名士兵守在入口处,惊慌失措,朝城门的方向不住眺望,崔腾等人跑下来时,谁也不敢阻拦,甚至不敢询问。
韩桐是被几个人架下来的,面如土色,身子瑟瑟发抖,“造反了,这是造反了……”
崔腾将官印扔过来,得意洋洋地说:“完成,就这么简单。”
韩孺子抓住官印,在人群中找到主簿,对他说:“可以下令开城门了吧?”
主簿方寸大乱,虽然跟着崔腾上上下下,却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听到镇北将军的话,点点头,又摇摇头。
韩孺子正要正式下令,房大业开口道:“先不要开城门。”
“房老将军有何见教?”韩孺子对这位老将军十分尊敬。
“百姓大乱,此时开门,只会乱上加乱,而且会将混乱带到关内。镇北将军应该召集城内将士,然后传令城中,让百姓去往衙门领取出关文书,一批一批地放行。”
韩孺子毕竟缺少经验,经房大业指点,立刻醒悟,先带人去往衙门,留下一些士兵,让他们稍等片刻再去城门口发布命令。
衙门里空无一人,连扫地的老差人都被崔腾带走了,门口的车辆无人看管,东西丢了一多半,遍地的字画、布帛等物,拣东西的一群人看到官兵回来,一哄而散。
主簿顿足捶胸,“我可怎么向吴将军交待?”站在街上犹豫了一会,主簿想出了主意,顾不得收拾剩余的东西,追上镇北将军,从此寸步不离,他“交待”不了,只好让地位更高的人承担责任。
韩孺子下令将街上的车辆挪开,衙门大门开放,所有士兵站在街道两边,以维持秩序,庭院内反而不安排士兵,大堂里也只留十名卫兵,韩桐被送到后衙,由部曲士兵看守。
韩孺子坐在书案后面,手持官印,崔腾拿着印泥,主簿执笔,又让人搬来大量公文,只需添上姓名、事由、日期、物品等项,持有人就可以顺利出关,一路通行无阻。
第一张通关文书写给房大业,事由“返乡”,物品“马一匹”,韩孺子盖印,房大业拿过文书,看了一眼,仔细收好,躬身行礼,退出衙门。
连主簿都看不下去了,“这位……老者什么来头?在公堂上也这么不敬?”
韩孺子虽然留不住房大业,对他的敬意却一点也没有减少,“天下太平,这就是一名普通的老人,天下大乱,这就是千里良驹。”
需要韩孺子签发的命令太多了,放行百姓只是一小部分,他还要调集关外军营里的士兵、向更远的郡县征调兵将、安排斥候前去打探碎铁城情况、检查关内的驻防与库存……
主簿一个人忙不过来,还好几名军吏和将官及时赶到,神雄关群龙无首,他们一直在寻找掌印大将,之前的主簿不敢担责,北军左将军只守城门,拒绝接见下属,因此这些将吏见到镇北将军手持官印之后,立刻服从,绝无二话。
赶到衙门的人越来越多,百姓从城门口调转方向的时候气势汹汹,接近衙门看到两边林立的士兵时,气势开始下降,完全不知道那些士兵比他们还要紧张。
等进到肃静的衙门里,百姓的气势衰落,许多人甚至不敢进来,几名胆大者进衙,顺利领取了文书,出门之后将文书举在手里,众人怒气全消,规规矩矩地排队,与此同时,城内的将士也都陆续赶到,更没人敢闹事了。
事情越多越杂,韩孺子反而越清醒,干脆站起身,在大堂里来回行走,一边向军吏口授命令,一边监督主簿签发文书,偶尔向进来的百姓询问几句。
神雄关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几名将吏观察了一会,开始向镇北将军提供建议,被问的时候也是知无不答,眼看天色渐暗,神雄关恢复了平静。
大堂里不知签发了多少文书与命令,一盒印泥都用光了,崔腾衣服上沾得到处都是,他的任务非常简单,就是托着印泥盒跟随镇北将军在堂上走来走去,他的样子却比将军还要兴奋,一会点头,一会咬牙,一会瞪眼,几次想要开口,又都强行忍住。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韩孺子这才注意到一直跟在身边的崔腾,轻轻一拍头,“糟了,忘了让你出城。”
“妹夫,不,镇北将军,让我留下吧,送信这种事谁都能做。”
“不行,这封信是要送给崔太傅,最好是东海王亲送,他去不了,就得是你。”韩孺子立刻让主簿签发文书,交给崔腾:“带十名士兵出发,但是杜穿云不能跟你走了,我另有任务交给他。”
崔腾接过文书,拍拍怀里的书信,“我这就出发,妹夫,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弄个官职回来,父亲不同意,我就自杀给他看!”
崔腾跌跌撞撞地跑出大堂,叫人备马,连夜出发。
杜穿云已经跃跃欲试,“倦侯,让我做什么。”
“我要你立刻回京。”
“回京做什么?”
韩孺子本来在心中草拟了一封信,觉得不妥,放弃了,说道:“我要你回倦侯府去见夫人,然后立刻回来。”
“就这么简单?有信吗?要我带话吗?”
韩孺子摇头,“不用,但你得快去快回,路上可能会遇到阻拦……”
“嘿嘿,明白了,那你不用给我通关文书,那东西没用,我也出发。”杜穿云大步向外走去,在门口又转了回来,“出神雄关的文书给我一份,在这里用不着爬上爬下。”
韩孺子笑着命主簿签发文书,看着杜穿云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重。
国舅吴修突然返京,冠军侯派韩桐守关,阻止韩孺子南归,崔小君将近半个月没有书信,这都是不祥之兆,预示着京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一无所知。
大敌临境,韩孺子不能弃而不顾,只能让杜穿云回京打探消息。
夜色已深,城门按规矩关闭,还没有出关的百姓却已不那么恐慌,干脆推车回家,反正文书已经到手,新来的将军虽然年轻,却像是值得依靠的人,老实待在家中,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衙门逐渐安静下来,街上的士兵各回岗位,那些临时穿上盔甲的家丁、奴仆也都恢复本来身份,打扫庭院、收拾房屋、升火做饭,将街上残留的物品收回衙门,主簿对着它们流了一会眼泪,跟在镇北将军身边更紧了。
韩孺子也需要这名主簿,他带来的人不多,派出去之后剩下的人更少,孟娥是贴身侍卫,做不了别的事情,他需要更多的追随者。
事情忙得差不多之后,韩孺子去后院探望北军左将军韩桐。
有崔腾的例子摆在前面,韩孺子不想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主簿与其他将吏只能安抚神雄关,一名有官职的宗室子弟却可能收服更广大的区域与将士。
百余名北军守在后院门口,看到镇北将军走来,全都恭敬地行礼,他们早就来了,却没有试图救出左将军。
后院的一间屋子里,韩桐还在瑟瑟发抖,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
韩孺子独自进屋,对韩桐的信心先减了三分,说道:“神雄关已经安定,我也没有离开,你可以放心了。”
韩桐抬起头,目光中尽是惊慌与困惑。
韩孺子取出怀中的官印,“这东西只是一个象征,真正的权力还是要自己争取,有它,事半功倍。”
皇权在于十步以外、千里之内,韩孺子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十里之内。
韩桐显然没听懂韩孺子在说什么,目光里越发困惑,好一会之后他说:“我就不该接受冠军侯的邀请,老老实实留在京城里多好。唉,普通人有野心总能得到回报,甚至封侯拜相,宗至子弟却只有一个结果——死。为什么我如此倒霉?我没想参与你们之间的争斗,也不想抵抗匈奴人。这都是意外,都是噩梦……”
韩桐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
韩孺子终于确认,此人不值得拉拢,与此同时,对冠军侯也有了一点轻视,虽然冠军侯地位更高、掌握的军队更庞大、所知的消息也更多,韩孺子却不将他视为第一大敌。
韩孺子没再多问,出屋之后命人备马,他要去追房大业,无论如何也要将杨奉推荐给他的老将军挽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