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副将其实已经醉得麻木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仍舍不得送到嘴边的酒肉,更舍不得松开臂中的两名女子,他很清楚,只要一松手,那些如狼似虎的将官就会扑上来,将她们夺走。
他是个手紧的人,手指能弯曲绝不伸直,握杯紧、抓钱紧、抱女人紧,宁可让东西烂在手里,也不愿与他人分享,满桌的酒肉,都是手下将官孝敬的。
“几十万楚军,只有……只有咱们……立下大功,右将军吃肉,咱们……喝汤,必须……必须喝个够,来!”
两杯酒送到嘴边,罗副将一碗喝了一口,咧嘴大笑,将两名女子搂得更紧,她们只好使出浑身解数,面带微笑的同时,保持手中酒杯的平衡。
十几名将官早已烂醉如泥,又一次,他们败给了罗副将,没能将他灌醉。
韩孺子就在这时带人赶到,看着满屋子的乌烟瘴气,越发坚定了夺取兵权的意志。
屋子里燃着十几根蜡烛,亮如白昼,罗副将眯眼看了一会,认出那是镇北将军,立刻将女子按在桌下,两人只好放下手中的酒杯,然后他想起来,自己奉命领军,职位比这位废帝高一级,于是稍稍松手,冲着门口傻笑。
“镇北将军,你来晚了……来晚了,去别处……找女人吧,你几岁了?”
“交出将军印。”韩孺子命令道。
“凭、凭什么?”罗副将借着酒劲,一点也不怕废帝,甚至不肯起身迎接。
杜穿云带着两名卫兵,绕过满地的醉酒者,来到罗副将身边,卫兵伸手去拽两名女子,罗副将大怒,双臂用力,喝道:“我的,都是我的!”
杜穿云在罗副将脖子后面劈了一掌,罗副将双臂微麻,没能保住怀中的女人,怒不可遏,腾地站起来,酒劲上涌,脑中一阵眩晕,自己倒下了,就算整个天下在手,他也只能松开,打个哈欠,合上眼睛,“我的,谁也不能……”
杜穿云在副将怀里翻了两下,掏出一个小包裹,打开之后看了一眼,送到倦侯面前。
果然是冯世礼托付给罗副将的将军印。
韩孺子对军中事务已有了解,收印入怀,下令道:“两位副将酗酒误事,下狱;即刻召集军中所有七品以上将官与文吏,两刻钟之内到将军府议事,后至者以军法论。”
夺印轻而易举,众人信心大增,立刻奉命行事,但是韩孺子和柴悦明白,夺印只是开始,让众人承认夺印之举,才是最难的一步。
部曲营的士兵夜里也在纵酒狂欢,只有少数人因为要守卫将军府,没有参与庆祝,韩孺子聚集到七八十人,命他们手持刀枪,站在左右两边。
罗副将双手被负,靠着一根柱子坐在地上,仍在做美梦。
一多半将官与军吏在与罗副将喝酒,也被拖至将军府,倒在地上仍在酣睡,少数人稍有清醒,没敢睁眼,趴在地上装睡。
柴悦等人陆续将其他将吏找来,第二位孙副将也喝了不少酒,睡得早,比较清醒,是被杜穿云和崔腾硬给拖来的。
孙副将很不服气,在堂上立而不跪,昂首大声道:“镇北将军,诛杀立功将士,你这是要造反吗?”
韩孺子取出将军印,放在案上,下令道:“浇水。”
部曲士兵早已准备好凉水,一盆盆浇下去,正值深秋的凌晨,虽然不至于冷得将铁冻碎,冷水浇头的滋味可也不好受,装睡的几人最先起身,其他人随后跳起来,嘴里哇哇大叫,摇摇悠悠地转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罗副将也醒了,早已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发现女人不在怀里,双手被捆,怒道:“谁?谁在跟本官开玩笑,不想活了?”
看到倒地的同僚们没有被杀死,孙副将稍安,再看向案上的将军印,不安地问:“怎么回事?”
“匈奴大军即将杀到碎铁城,冯右将军很可能已经遇难。”
此言一出,众将吏大惊失色,罗副将终于站起身,手上的绳子却解不开,“匈奴人被打败了,哪来的大军?把印还给我!”
“大敌当前,两位将军不宜掌印,从现在起,碎铁城楚军听我命令。”
“哈哈,你一个毛孩子,想让我们听你的命令?做梦!”罗副将使劲儿晃动双臂,“右将军将大军托付给我们两人……”
“纵酒狂欢、私挟女子,这就是你们两人的治军之术?”韩孺子拍案而起,抓起将军印,“罗副将为官无道,带头破坏军纪,当斩。”
“谁敢斩我?我是朝廷任命的北军右军副将,我伯父是……”
蔡兴海拔刀上前,“我是北军监军,专斩你这种无能误事之辈!”
所谓监军并无实权,而且蔡兴海已被调任为镇北将军麾下的马军校尉,比右军副将低了一大截,更没权力斩将,罗副将瞪起双眼,更不服气,“除了右将军,谁也不能……”
蔡兴海行伍出身,又高又胖,力量不小,一刀砍下去,罗副将人头落地。
蔡兴海收起刀,向韩孺子拱手道:“执法毕,请将军查验。”
堂上的将吏跪下一片,孙副将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被谁在身后轻轻踢了一脚,膝盖一软,也跪下了。
“匈奴大军将至,碎铁城三万将士的性命握于我与诸位之手,请诸位就在这里推举一位贤将,我立刻交出此印。”
罗副将的人头就在地上,没人会犯糊涂,孙副将第一个表态,其他人附和,认为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镇北将军都最适合掌印。
天边泛光,韩孺子再不推辞,开始下达命令,首先派出斥候伺察匈奴大军,其次紧闭城门整顿全军,然后派人快马加鞭先行去往神雄关报信。
韩孺子还不能立刻出发,杀将夺印,正是军心极度不稳的时候,他得留一阵。
刚刚庆祝过胜利的将士们,很难相信还有一只匈奴大军就在附近,只是惮于军法,不敢乱说,镇北将军身份又比较特殊,他们也不知道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朝廷阴谋,因此嘴闭得更严。
韩孺子一整天都在城中巡视,先到部曲营,晁化醒来之后羞愧难当,镇北将军最需要亲信的时候,他却与士兵醉得不省人事,但这不能完全怨他,喝酒之前他请示过,得到了允许。
接下来,韩孺子带着柴悦和蔡兴海走遍每一座军营,争取让所有将士都看到自己。
最后巡视的是勋贵营,这里的军心最乱,可是掩饰得也最好,韩孺子不指望四百多名勋贵子弟全都支持自己,只要他们不惹事就行。
午时过后不久,第一拨斥候返城,带回确定无疑的消息,真有一只匈奴大军正在逼近碎铁城,天黑之前就能赶到。
消息传开,全军耸动,镇北将军威望陡升。
韩孺子趁热打铁,命柴悦安排防守、蔡兴海执行军法,柴悦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派人去驻守城东小山上的烽火台,那里已经堆好了石块,随时能够推下山去,将观河城堵住。
进城、出城的斥候一队队络绎不绝,带回来的消息越来越惊人,太阳落山前半个时辰,斥侯已经没必要出城,匈奴大军在河北出现。
一开始到达的是前锋军队,大概有四五千人,离得很远,纵马来回奔驰,显然也在勘察周围情况。
没过多久,更多匈奴骑兵陆续赶到,没有过河攻城,而是在远处安营。
匈奴人越来越多,柴悦下令,向烽火台上的士兵传信,推下石块,天黑时将观河城堵住。
没人怀疑匈奴大军的存在了,天黑之后看不清对岸的情形,最低的估计也有五万敌军,远远多于碎铁城楚军——号称三万,实际只有两万五千人左右。
到了这时候,军中的气氛不是怀疑,而是胆怯了,大家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撤防神雄关?直说的话,就是为什么不赶快逃走?
柴悦负责向众人解释:按照大楚军法,遇敌畏懦和弃城不守,将吏都是死罪,士兵也会被削夺军饷,甚至被处以徒刑,以囚犯的身份从军。
“匈奴人虽众,三万楚军总能坚守一阵,镇北将军会亲赴神雄关搬取援兵,关内楚军不下二十万,很快就能赶来与匈奴人决战。”柴悦只好连哄连骗,关内楚军数量不少,但是大都前往各郡县平乱,一时半会集结不起来。
但是身为楚将,柴悦明白一点,碎铁城必须守住,只有在这里,楚军才能进退自如,一旦退至神雄关,楚军有守无攻,或者只能从北方绕行才能进攻匈奴人,将会失去背靠城池的优势。
韩孺子原打算入夜之后就出发,为了稳定军心,他又多留了一段时间,在见过许多将士之后,他发现自己不能带走太多人,尤其是不能带走东海王。
“崔腾要去南军送信,咱们两人前往神雄关,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家人’都要逃跑。”韩孺子必须给城里的楚军留一点保证,“一个去神雄关,一个留在碎铁城,你选吧。”
东海王转了转眼珠,“我留下,但你得保证能将援军带来。”他当然要留下,城内楚军已经接受镇北将军和柴悦的指挥,还算稳定,夺取神雄关却是胜负难料,“大家各有所长,你能夺权,我能守成。”
夜至三更,孟娥如约而至,韩孺子只带二十多人,出发前往神雄关,天亮不久,空中阴云密布,将近午时,雪花飘落,宣示冬季的到来。
冬季本是阻挡匈奴人的天堑,今年却对楚军不利,河水一旦结成厚冰,北边的匈奴大军将能长驱直入,直达碎铁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