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舅虽然是太后的亲哥哥,也没资格随便进入后宫,他求太监通报了至少十次,才终于得到允许。
慈宁宫里人不多,命妇们都不见了踪影,里里外外只有不到十名太监与宫女,王翠莲还在,正跪在太后榻前哭泣,看样子已经到了许久。
王国舅心生不满,至亲被拦在外面,一个邻居却能随时进宫,太后的做法不太公平,但他没有表露出来,也扑到太后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头,“咱爹都快急死了,太后,你不能留下啊,咱们一块走,尽快走,去洛阳,实在不行就回老家,王家如今也有钱了……”
慈宁太后苦笑道:“我的傻哥哥,大楚若是亡了,再多的钱又有何用?”
王国舅呆了一下,“咱们家真是帮不上忙啊,留在京城也是给朝廷添乱。”
慈宁太后严肃地说:“你没去找大臣乱说话吧?”
王国舅犹豫着摇摇头。
慈宁太后叹息道:“还是陛下的眼力强一些,我还指望王家能有人辅佐陛下,现在看来,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回去告诉父亲,我是大楚太后,陛下不在,我就得留下与大臣共同守城。”
稍顿一下,慈宁太后又道:“皇宫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宁愿死在里面。”
“可是……可是……”
“你们若是有心,就留下陪我,向陛下和天下人表明,王家人虽无将相之才,却都有一颗忠诚之心,如果怕死——我写一份懿旨,放你们出城就是,也别去洛阳,直接回老家,继续种地,就当京城是一场梦,我从来没找到过你们,你们也没真正来过这里。”
王国舅不停磕头,他怕死,全家人都怕死,可是太后说出这种话,他没法再提离京的事,只能回道:“太后不走,王家人一个也不会离开。”
慈宁太后轻叹一声,“你回去把家人都带进宫来。”
王国舅磕头,退出房间,只觉得双腿发软,小声对自己说:“还有机会,我劝不动太后,老爹能。”
厅内,慈宁太后对王翠莲说:“你不是外戚,用不着守这些规矩,也别哭了,回去带上你的儿子,随皇后一道离京。”
“太后……”王翠莲还要再说话,慈宁太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她只好起身退下。
慈宁太后命人点灯,屋内屋外都点上,像是过年一样。
将近子夜,皇后等人又来拜见,慈宁太后命女官挡门,不许任何人进来,两名皇子也不例外,交待众人少带笨重之物,迁宫时不必再来告辞。
子夜过后,王家人都来了,近亲、远亲几十口,绝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进入后宫,却没心情观赏景致,全跪下大哭。
慈宁太后亲自扶起父亲,自己也跪下了,“女儿不孝,连累老父亲受难。”
王国舅跪在地上,向父亲道:“爹,你劝劝太后……”
王老爹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转身踢了儿子一脚,随后将女儿扶起来,大声道:“我明白太后的意思,王家一步登天,多少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总不能再让他们说咱们贪生怕死,留下,都留下,真到了必要的时候,都去守城,拿不了刀枪,出力气搬搬东西总还能做得到。”
王国舅吃惊地看着父亲,连哭都忘了,在家里老爹只是点头,可没说这些话。
慈宁太后既感动又悲戚,正要开口,王老爹转身向自家儿孙道:“你们不要哭,也别觉得不公平,咱们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神仙一般的日子,从前梦都梦不到,这是老天有眼,让咱们提前将一辈子的好日子都过完了,剩下的就是苦日子,没什么舍不得的。”
王家人只是磕头。
慈宁太后道:“王家不能因我绝后,请父亲挑选几位儿孙,我交给皇后,一块离京避难。”
王老爹放眼望去,全家都在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能被选中,他也是悲从中来,一狠心、一跺脚,“谁也别说我不公平,老三的儿子年纪最小,而且是在京城出生,好日子还没到头——就是他了。”
王国舅哭道:“爹,太后说是‘几位儿孙’……”
“少废话,王家人若是有这个命,自然香火延续,要是没这个命,全家人都离京也没用。”
慈宁太后再次向父亲下跪,“女儿谢父亲成全。”
王家最小的孩子被送往秋信宫,慈宁太后命其母跟随,女人却不愿意离开丈夫与一家人,说:“皇后身边还缺人照看孩子?我留下,咱爹说得多,好日子都过完了,这是咱们的命。”
慈宁太后将家人都留在宫中,准备好酒好肉,金银珠宝堆在地上,随众人把玩。
四更时分,皇后等人离宫,受命不得前来告辞,集中在一起,向慈宁宫的方向磕头。
过后不久,宫女通报,王翠莲又来了,她没走,将儿子交给出宫的太监,自己来见太后。
慈宁太后再不相劝,也留在宫中,与几位女眷一块闲聊,回忆不多的往事。
天亮之后,慈宁太后终于困倦,倒在榻上入睡,王翠莲亲自看护。
皇宫里人数众多,不能都跟着皇后离开,大多数人仍然留下,等候接下来的安排,两位太后不管事,中司监刘介比平时更忙碌,送走了皇后等人,开始指派第二批、第三批人员以及要携带的物品。
他自己不打算走,要与皇宫共存亡,事实上,他也是宫里最镇定的人之一,做事仍然井井有条,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有人想讨好他换取一个出京名额,见到他之后也都放弃了。
一天过去,直到傍晚时分,刘介终于闲下来,要了一桌酒菜,命人去请景公。
景耀是刘介的老上司,两人相识已久,一直是上下级,直到几年前才反转过来,关系说不上融洽,但也没有深仇大恨,刘介亲自相迎,请景耀入座,举杯道:“请景公满饮此杯。”
景耀也不客气,做势相请,随后一饮而尽。
刘介喝过之后,又连请两杯,然后道:“有件事我要请问景公。”
“现在你是中司监,不必说请。”景耀道。
刘介笑了笑,“景公有什么事情必须告诉陛下吗?”
景耀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如果说有,他就能进入第二批离京名单,如果说没有,则要留守京城。
景耀端起酒杯,也不相请,自饮一杯,回道:“没有。”
“痛快。”刘介又连敬三杯。
景耀来者不拒,问道:“刘公又为何不肯去见陛下?”
刘介笑道:“与景公一样,我没有什么事情非要去见陛下,既然于陛下无益,我还是留下吧。实不相瞒,跟随陛下巡狩的时候我就在想,今后尽量不要再离开京城,最好能死在宫里。”
景耀大笑,两人推杯换盏,越聊越觉亲近。
酒过三巡,刘介屏退服侍的太监,已是半带醉意,说道:“宫中的规矩,至死不可多嘴多舌,今天我却要问一句,景公究竟替慈宁宫查到了什么?”
景耀微笑道:“刘公也有好奇之心?”
“当然。”
“你真想知道?”
“死前的最后愿望,我知道这必定与思帝之亡有关。咱们都服侍过思帝,如果思帝还在,也会是一位好皇帝,而且大楚不会出现那么多的内乱,或许也不至于被外敌入侵,连京城都保不住。”
景耀收起笑容,面容倍显苍老,“规矩就是规矩,就算大楚亡了,规矩也还是会延续下去,我已将所知都告诉了慈宁太后,太后怎么处理是她的事,但是秘密绝不会从我口中透露出去。”
刘介大笑,“景公说的对,我还是不够资格担任中司监啊。”
景耀又喝一杯酒,“但是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什么事?”
“思帝不如当今陛下,远远不如,思帝若在,可能与大臣的关系更融洽,可能不会出那么多内乱,但是思帝担不起大事,更没有远见卓识,面对强敌,大楚将毫无准备,更没机会绝地逢生。”
景耀了解许多真相,他说的话极具权威,刘介也喝了一杯酒,说:“我与大臣一样,希望一切稳妥,希望能有万世基业,时间久了,把希望当成了事实,真以为永远都不会有乱子。景公说得对,当今陛下虽然有点……但是也只有他能承担起这样的危机,大楚是存是亡就看陛下了,咱们都帮不上忙,不添乱就好。”
“两个半死不活的老太监,竟然背后议论皇帝,真是坏了规矩,该罚。”
“该罚!”
两人一杯接一杯,直到昏昏倒下。
次日一早,刘介醒来,只觉得头沉如山,景耀已经不见,不知是自己走的还是别人抬走的,他努力晃晃头,叫来外面的小太监,洗脸漱口,穿戴整齐,准备继续履行中司监的职责。
将近午时,有太监来通报:“宰相在勤政殿有请。”
刘介知道,事情该来了。
勤政殿里的大臣比平时更多一些,卓如鹤看到刘介,也不客套,直接道:“小周城、满仓城皆已失守,敌军正急速南下,不日即将到京,前锋义军估计挡不住,宫里还能再撤一批人,然后城门、宫门都要封闭,再不会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