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小船趁黑将栾凯送上岸,海盗头目林阿顺说:“神鬼大单于什么的我们不关心,只要皇帝肯给我们一个名份,我们自愿离开,从此不再踏进大楚地界,绝不抢劫大楚的船只,你给皇帝讲清楚。”
栾凯点点头,“说完了?”
“嗯,就这些,快点给回信,黄普公还在……”
栾凯站在船头,突然飞起一脚,林阿顺全无防备,小腹被踢到,啊的一声惨叫,倒飞进水里。
林阿顺身边还有六名喽啰,全吃了一惊,在他们的印象里,栾凯是个打不还手的老实家伙,据说武功很高,却从来没有显露过,临到分别而且肩负传话使命时却突然出手,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栾凯要打的却不只是林阿顺一个人,脚一落地,整个人冲过去,拳脚齐施,眨眼间就将六名喽啰全都击落水中,反应最快的海盗也只来得及拔出兵器,却没有还手的机会。
七个人在冷水中翻腾,林阿顺破口大骂,威胁说回去就要杀了黄普公,栾凯全不在乎,大笑道:“王赫说不准打架,好,我听他的,现在我要上岸了,不用再遵守他的命令。这些天我挨了不少打,把你们打下水可不够,以后再还。”
栾凯跳上岸,大步离去,七名海盗水性都不错,陆续爬上船,时值深秋,在水中没待多久也冻得浑身发抖,你一言我一语地咒骂栾凯,可是也都佩服这小子的武功高得出奇。
栾凯不进城,也不见官,自己找地方躲了半夜,清晨打听到巡狩队伍已经离开,大概问清方向,一路追赶,遇到哨卡与巡逻士兵就绕路躲过去,他身手矫健,攀山涉河全都不在话下,平时吃得多,两三天不吃饭也没事,只是要经常勒紧腰带。
剑戟营副都尉王赫正在睡觉,被推醒的时候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就去摸刀。
“嘿,头儿,是我。”栾凯在黑暗中说。
王赫认出了这声音,稍稍放下心来,只觉得浑身汗津津的,连衣服都湿透了,随后大怒,“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们让我回来传话的。”栾凯在床边坐下,脱掉靴子,轻轻揉脚。
王赫发现自己问错了话,又道:“你是怎么回来的?为什么没人通报?”
“通报多麻烦,我一路走,自己进来的,你的帐篷跟别人不一样,而且位置也总是固定在一个方向,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快去告诉皇帝,我要见他,然后给我准备一顿大餐。”
王赫松开握刀的手,披衣下地,点燃帐中的蜡烛,看着风尘仆仆的栾凯,又好气又好笑,同时感到不可思议,“你早就不是强盗了,乃是剑戟营士兵,给皇帝当差,干嘛还要偷偷摸摸回来?光明正大不好吗?”
栾凯愣了一下,继续揉脚,嘿嘿笑道:“习惯了。”
王赫还感到后怕,这小子竟然能绕过十几重护卫,悄悄潜入营地,万一直接去见皇帝,麻烦可就大了。
王赫没敢把这个念头灌输给栾凯,和气地说:“你不是有宿卫腰牌吗?有它,宿卫营会让你进来,用不着偷偷摸摸,拿给官府看,认得它的人,也会给你提供一切必要的帮助。”
栾凯摸出一片牙牌,看了一眼,“原来这东西的用处这么大,你怎么早不告诉我?这两天可把我累坏了,就喝了几口溪水,一口饭没吃,瞧我的腰带,收紧了这么多。”
“待会有你吃的,先告诉我,海盗怎么把你放回来了?黄将军人呢?”
“黄将军还在海盗那边,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皇帝,海盗还让我捎几句话……反正跟信里的内容差不多。”栾凯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信封,递给王赫。
王赫接过信,知道皇帝对黄普公极为重视,于是决定立刻去见驾。
穿好衣服,王赫惊魂未定,嘱咐道:“你留在这里,哪也不准去,待会我让人给送吃的来。”
“好咧。”栾凯往王赫的床上一躺,不脱衣服,也不盖被,片刻之后,鼾声大作。
王赫走出帐篷,立刻叫来六名侍卫守住帐篷,又叫来值夜的军官,命令他们加强巡视,然后拿着信去找太监张有才。
张有才睡得迷迷糊糊,听说事关黄普公,没有多问,立刻去皇帝的帐篷,只轻轻叫了一声,就得到回应:“稍等。”
韩孺子睡得不太踏实,这几天他一直关注着天下各地尤其是京城的动向,没法安然入睡,一听到“陛下”的叫声,立刻坐了起来,他身边的淑妃邓芸睡得倒沉,翻了个身,嘟囔一句什么,继续睡。
韩孺子披衣走出帐篷,张有才轻声道:“黄将军那边来信了。”
张有才帮皇帝穿好衣服,转到旁边的书房帐篷里,王赫随后跟进,双手捧上书信。
韩孺子打开看了一遍,疑惑地抬头,随即又看一遍,问道:“栾凯回来了?”
“是,陛下,刚到不久。”
“带他来见朕。”
“陛下……”王赫觉得不太妥当。
“无妨。”
王赫对年轻的皇帝十分敬畏,不敢多说,立刻退下。
将熟睡中的栾凯叫醒是个力气活儿,两名侍卫上前左摇右晃,栾凯突然暴起,击出一拳、踢出一脚,无辜的侍卫倒地,王赫急忙喝止,对栾凯道:“洗把脸,随我去见陛下。”
栾凯这才清醒过来,看着两名倒地的侍卫,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却不道歉,“今天睡得死了,平时你们一近身,我肯定就醒了。”
侍卫起身,悻悻地拍打身上的尘土,当着上司的面不敢多说什么。
有人端来一盆水,栾凯胡乱洗了两下,“好了,去见皇帝吧,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
王赫在路上好说歹说,进入帐篷之后,栾凯总算单腿跪下,叫了一声“陛下”,不等允许,自己就站了起来。
韩孺子并不介意,仔细询问黄普公与海盗的情况,最后问道:“你还记得海盗所在的岛屿吗?”
“当然,我记性好着呢?”
“海况复杂,你也能找到?”
“呵呵,皇帝你别忘了,我可是在云梦泽长大的,那里的水势更复杂,皇帝要去岛上吗,我给你带路。”
韩孺子当然不会去,他要派一支军队去。
随行的兵部官员被叫来,侍郎张擎在东海国入狱,剩下的官员个个心怀忐忑,被叫来的这位主事,半夜被叫醒之后吓得面无人色,一进帐篷就跪下,皇帝连说两遍,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要通知水军发动一次奇袭,脸色这才缓和。
在皇帝眼皮底下,谁也不敢敷衍,圣旨很快写好,兵部尽快将圣旨转化为具体的军令,凌晨前发出,一些官员即使怀疑这是海盗的陷阱,也没敢说出口。
王赫亲自带着栾凯前往东海国,为水军引路。
金纯忠也跟着去了,他的职责不是督战,而是谈判。
韩孺子愿意与海盗谈判,但是只能在水军围岛的情况下谈。
天快要亮了,韩孺子已无睡意,与南直劲的打赌已过去四天,再次天黑之前,他得给出确切答案。
究竟还有谁在透露皇帝的想法?
黄普公的信打乱了思路,韩孺子仔细考虑了一下信中的提议,觉得这只是黄普公用来迷惑海盗的手段,他配合一下就好,一切等黄普公人回来再说。
从海上进攻极西方的神鬼大单于,韩孺子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对远海的情况更是近乎一无所知。
他坐在帐篷里,让张有才热了一壶酒,饮了两杯,觉得热乎不少。
天一亮,韩孺子又开始执行皇帝的职责,召见群臣,随后与自己选定的小圈子商议朝政,他能明显感觉到,官员在自己面前变得越发小心翼翼,有时随口问句话,半天得不到回应,非得点出某人的名字,才能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
小圈子则是另一种情形,人人表现踊跃,都想给皇帝留下一个良好印象。
忙碌了一上午,韩孺子下午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只在中午有一小段空闲,他单独召见了东海王。
东海王也在小圈子当中,但是很久没有得到过单独召见,所以很意外,还有一点惴惴不安,皇帝越来越难揣测,他心里也害怕。
“在东海国,你见过谭家人了?”韩孺子笑着问道。
谭家人除了王妃都被迁到东海国,一直以来比较老实,这回的清查私奴,也没有受到牵连。
东海王回道:“见过一次,谭家人都对陛下的宽宏大量感恩戴德。”
韩孺子并不相信,但也不会较真,沉默了一会,收起笑容,说:“朕身边只怕还有第二个赵若素。”
东海王脸色一变,急忙道:“不是我,陛下,真的不是我……”
韩孺子挥下手,“朕知道不是你,但是朕觉得你能猜出是谁。”
东海王神情稍缓,“陛下高看我了,真让我说,我也只能胡乱猜测。”
韩孺子摇头,“不对,你不是胡乱猜测,朕身边的人,数你盯得最紧,肯定有所察觉。”
东海王的神情又变得尴尬,“陛下何出此言?我从来……从来没盯过,更说不上盯得最紧。”
韩孺子微笑,“难道你没想过给崔太妃报仇?没有时刻盯着朕的举动,打算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上官太后一击?”
东海王脸色骤变,半晌才勉强挤出笑容,“原来我这点小心事,陛下……都知道了。”
“你做得不算出格,朕原谅你,但是你得就此收手了。”
“是,陛下,其实我也一直没有出手。”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怀疑谁了吧?”
“只怕陛下不信,而且会觉得我挟有私心。”
“只要你能拿得出证据,有私心也无所谓。”韩孺子已经猜到答案了。